【第五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大山的儿女/范富勤
离开家乡多年,孩提时刻在脑海中的记忆随着年轮的扩大非但没有磨灭,反而越发的清晰。记忆中山里的男人除了下大雪的天气还有就是过春节的那几天,一年到头好像没有一天是闲着的,生产队有干不完的活,家里有做不完的事。家里的女人也不比男人清闲,大清早的起床就像旋转着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怀里的孩子喂着奶,背上还背着个孩子,还有大一些的孩子抓着娘的手说肚子饿了。更有猪栏里“呜呜”叫着的两头乌,地上“咯咯”打着招呼的鸡,“嘎嘎”迈着将军步的鹅鸭,都囔囔着向女主人讨要吃的来了。这些没忙完,女人看着门外的太阳影子自言自语地说:“吆,时间不早了,孩子他爹快要回家吃饭了,菜还在自留地里没摘哩!”
那年月想吃碗白米饭也是没有那么容易,得等到过年吧。平时能吃上混着玉米面番薯丝的干饭就已经算不简单了。菜也没有荤腥,除了年节还有就是亲戚朋友家的婚丧嫁娶随了礼混上顿酒肉白米饭。在平时也只能在做梦时砸吧着嘴乐乐地享受“大鱼大肉”了。山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每家的男人却长得格外地健壮,全身的皮肤被山里的太阳晒成了黝黑,只有在收工后的小溪里洗澡换短裤时才能发现屁股部分尚有一节的白。男人发达的胸肌比发育不好的女人的胸脯还要凸兀,没有一丝赘肉的腹肌块块隆起,粗手臂粗大腿肌腱结实有力,在他们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农业学大寨”的岁月,为了子孙后代能过上吃饱饭的幸福日子,男人们在改天造地的大生产运动中谁也不惜出大力流大汗。上千斤的八抬大杠抬石块谁也不会含糊偷懒,搬运山石的整个运行过程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不能分割的组合体,他们整个就是一座无人撼动的“大山”。当他们一起“吆嗨,吆嗨”喊着拍子抬着山石艰难前行时,路人往往会给他们行以最庄重的注目礼。就连平时动辄囔囔扣工分的生产队长这时也会小心翼翼地跟着“大山”一路叮嘱,“小心点,小心点。”这活可不是开玩笑的活,一人不小心摔倒了整体将失去平衡,大山石砸脚脚碎,砸人人亡,山石只有平安到达目的地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终于在大山般的男人们的努力下伟岸挺拔的水库大坝矗立了,坚固结实的田坎垒成了,田坎一溜溜地用劲的拼命往外延伸……
大山里可以用来种稻谷的水田本来就少之又少,要想不被饿死只有向荒山要粮。开山是个正儿巴经的体力活,上山开山的都是拿十个底分的正劳力,那把八九斤重的弓背开山锄不是谁想举得起就能开山的。就是个大山似壮实的男子汉用不了抡上几锄头保管你汗流浃背,衣服不脱个精光浑身上下不舒坦,女人起早特地为开山男人做的掺了麦面团的“田鸡粿”粥也消耗得荡然无存。离中午吃饭时间还早着呢,心里别光惦记着吃的了,勒一勒裤带继续地用力干呗!开山还是个极其危险的活,开山锄是从山脚往山顶开垦,开垦过的陡立山丘光秃秃地完全没有任何可以阻拦的东西,越往上危险系数越高。尽管每年的每回队长没有少吩咐,但每每总会“马失前蹄”那么几回。四山里每个生产队几乎都有人从高山滚下的记录,下徐的脱顶坤滚到山脚虽捡回一条命,但头顶凹陷进去像个大碗。呆子滚到山脚已经奄奄一息,到了医院需要输血,生产队没钱,呆子家更没钱,是队长到各家各户几分几角的凑上,用大伙的血汗钱换回了呆子的一条命。
用不了几天,原本荆棘遍野杂草丛生的荒山坡在男人们开山锄的精彩挥舞下变成了满山沃土铺就的种旱粮的好山地。播上玉米粒,下场透雨,整个山野一片绿意盎然,看得吃不饱肚子的山里人心醉,希冀那片绿色给他们带来了活命的希望。果然等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这里的玉米棒长得比牛角还要大。在陡峭的山坡上掰玉米自然也是正劳力男人的活,他们首先将玉米掰在背蓝里等装满了再转放在相对较平整地方的挑篮中,往返几趟直至装满挑篮。挑担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一面是万丈悬崖,打滑的岩石路只容得下放下半只脚,穿着草鞋的男人们哪一步不挪得战战兢兢,哪一步不走得惊心动魄,稍不留神滚下悬崖一命呜呼也,当然一起损失的还有那宝贵的活命粮食。好不容易下了高山,没有了山路上“杀人见血”毫不客气的甘芒的阻挡,没有了扎肉山刺的“热情留恋”,男人们终于可以退下早已被汗水浸透箍得浑身难受的长袖衣裤,没有了长袖衣裤的遮挡,穿着汗水浸透的湿漉漉短裤的男人的阳具轮廓活伶伶的毕露毕现,这时的山里人也许比城里人表现得还要豁达,更少了几分世俗的偏见,而更多了几分超脱的包容,他们更不会忸怩作态,他们流露的目光是那么的坦然与无邪。没有了衣裤的羁绊,男人们更可以些许轻松地重新挑上玉米担篮返回生产队的粮仓,他们底下的脚步迈得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坚定自信。
上一趟远离村庄的高山得爬许多里蜿蜒坎坷的山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将近两个小时,在山上男人们总是自觉地在挑篮的口子边缘上竖插着一圈长长的玉米穗,那是为了能够尽量多的多装一些玉米棒,来一趟高山不容易啊!村里成群的小孩,还有各家的女人早已站在村口巴望着掰玉米的队伍早早回家,就像盼望着凯旋归来的英雄。“来啦来啦,是猫狸。”猫狸老婆赶紧地拉着小孩的手迎上前去一路小跑跟着老公走了。“又来了一担,好像是老三头。”老三头的老婆也拉着小孩往前奔。没有看见自家男人的女人心里总有些忐忑,有些失落,生怕自家的男人出些意外,踮着脚努力地向远处眺望。掰玉米是个很累的力气活,一贯吝啬的生产队长此刻也会格外开恩,每个劳力除了每天增加两个工分外,并允许每个劳力傍晚收工可以捎带两穗鲜嫩的玉米穗回家,难怪每次生产队掰玉米总能迎来小鬼们“呀呀”的一片欢呼声。
靠山吃山,山里的男人不会上山砍树算不得真男人。上山砍伐树木不单是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老伐木工砍伐树木不会像初次上山的毛脚小伙拿着斧头围着树砍,那样大树倒下的方向往往不确定,弄不好会砸了砍树人。行家砍树砍三面,要它往东倒它绝不会倒向西边。生产队每年的秋后都有将近一个来月的砍伐期,杉木卖给兰溪人建造房屋,松木卖给大队的制茶厂当柴火烧。砍完了树木的山丘放火烧山,待来年的春天开完山又可以栽种小树苗了,在树苗长大以前的两三年这里便是种植旱粮的好场所。
挑栏肥、挑粪桶、去二十五里山路外的镇上挑氨水那都是男人的活,重担压得扁担“格子格子”的作响,扁担下的男人肩膀早已不会红肿,就像老牛的肩膀早已被岁月的风霜磨炼得炉火纯青。青黄不接的季节,山里的男人挑着山里的柴火、木炭去往几十里山路外的村庄叫卖换回山里十分短缺的大米。有时行情不好得挑着重担走上一整天,到了最后,看看天色将晚想想家中嗷嗷叫着饿的小孩只好挥泪贱价出售。披星戴月地往家赶,男人知道家里的那口大锅里的水早已沸腾着等着白米下锅。远远眺望,依稀看见自家的女人举着明晃晃的火把领着家里的一群小“饿死鬼”早已眼巴巴地等在村口张望,那情那景既让人倍感温暖又让人心酸得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大山一样的男人呵护下的山里女人脾气特别的温柔,温柔得就像那清澈的山泉水没了自己的性子,装在水桶里是圆的,装在猪槽中就是方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岁月也没有改变山里女人特有的温柔特性,假如自家男人回家吃饭而家里的女人还没有准备好饭菜,大山里几乎没有几个男人忍得住不骂女人的,“我们家的铁锅是石臼吗?”饿得不行脾气急的男人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女人。不要硬说山里的男人没修养,修养那顶文绉绉的帽子真的不适合赠予山里没多少文化但干得比牛还累吃得跟猪食好有一比的男子汉。女人原本可以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比如从天不亮起床就一直没空闲过哦,自己也一直没有偷懒,烧粥、喂猪、给小鬼穿衣喂粥、洗衣、到自留地摘菜、照顾躺在床上的老人等等等等。但她们不会申辩,感到在自家的男人身边也无须声辩,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男人在外辛辛苦苦地干活回家还要饿肚子,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家的男人骂几声有什么要紧,就是打几下也不冤枉。
其实,生活在四山里的女人活得一点也不比男人轻松,而且要比男人更忙碌。男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分口粮,家中的经济基本上都是靠女人赚的,每年稳定的经济收入来源有养猪、采茶叶,额外的收入也不少。在山里过日子只要你家的女人够勤快肯吃苦,赚钱的机会比起大山外面往往要更多一些。太阳最毒的夏天是甘芒抽穗扬花的季节,山里的女人忍着被刀剑似的甘芒割出道道口子,起早贪黑地采集甘芒穗,那是扎扫帚的好原料。扛回家晒几天拍去芒花,再扎上扫帚,选个好天气带上玉米粿天不亮翻塔塔岭挑到几十里外的兰溪农村集镇出售。运气好的话能卖上两角一把,口才木讷的女人即使扫帚扎得最好也卖不上几个钱,要是学校或是厂里有熟人兴许能卖上好价钱。到了冬天,砍甘芒棒,伐小拇指般粗的小竹子,捡茶叶籽,一季下来也能弄上几个钱。
山里的女人还有一种钱是死活也要去赚的,那可是回回都是现钱哪!兰溪人买好了山里的木头,任何先进的交通工具是到不了大山里的,即使是最简单的独轮车,面对山里的羊肠小道,还有那“步步高升”的陡峭石阶也只能“望路兴叹”,货物只能通过人力最原始的肩挑背扛才能把木头运过塔塔岭。村里听说兰溪客有木头需要运送,为了抢到为数不多的“饭脚钱”,女人们会狠心地抽出孩子嘴里的奶头,即使有病躺在床上的女人也会挣扎着爬起来不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赚钱好机会。
要是光会赚些钱还算不上是山里的好女人,山里女人还必须要有一双灵巧的手。什么做豆腐、蒸糖糕呀,擀面条、包粿子、裹粽子、搓汤圆那是女人居家过日子的基本功,算不得什么大本事真功夫。初夏还得早早地为自家的男人编上麦梗帽子准备着酷暑遮挡似火的骄阳,早早地为家里的老人编上麦梗扇子在闷热夏天来临时可以驱蚊纳凉。扇心有着针线绣出的花草虫鱼各种精美图案,假如没点耐心没点天性的艺术修养还真干不了那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会相信那么精美的图案会出自一个手指粗得像个小萝卜的乡下女人并不灵巧的那双笨手。女人一个冬天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纳鞋底上,家里是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为一大群小孩买现成的鞋穿的,每年一双新鞋的重任自然落在女人身上,而且做鞋还不能耽误白天家里所有的农活杂活,一边纳鞋底一边打瞌睡不小心扎破了手那是常有的事。到了需要为家人织毛衣的年头,女人即使再辛苦点也乐意,那毕竟说明这家子人的经济条件在山里已经算是不错的人家了,女人的脸上也有光彩呀!
家里来客人了,大山里平日里原本就没好菜,女人为了自家男人的面子绞尽脑汁的想方设法的“变”菜,拿出几个藏在抽屉里准备留着换盐的鸡蛋或煎或蒸,取下格栅下平时舍不得吃得腌制猪脖割下小块烹制,又小跑着到自留地里择取鲜嫩的蔬菜。一番忙碌,到头来只有家里的男人上桌作陪,假如碰上几个喜欢喝几盅的“拖酒杯”的客人,女人常常饿肚子还不好明着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男人,大凡家里有点好吃的什么时候又能轮到女人的嘴?
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了,忙完了自家不多的田地里的农活,有着大山一样强壮体魄的男人好像是“天生的贱命”,竟然无法适应一下子突然的轻松,浑身的力气没有了尽情施展的用武之地,他们反而迷惘了。在闭塞的大山里,在极度匮乏精神生活的闲暇中迷失了自我,变得手足无措,感到从没有过的无所适从。于是乎,牌九、麻将、押宝等古老的赌博习气在这偏僻的大山里死灰复燃并风生水起,四山里一时乌烟瘴气,十里八乡的人不时地聚集在这里赌博。“十赌九输”,赌博不可能给大家带来财富,反而使得众多的家庭债台高筑,使得本来就不富裕的山村农家“雪上加霜”。家里的男人不争气,大山里水做的女人没有暴跳如雷的怒吼,没有声嘶力竭的痛骂,没有拳脚相向的厮打,她们抹一把伤心的眼泪偷偷藏在心头,她们变得比平时更勤快了,早上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晚,男人们发现家里的女人一直在外起早贪黑背树挑炭为他们偿还赌债。
大山似的壮实的大男人瞧着瘦了一圈又一圈的女人终于良心发现,再也熬不住内心的歉疚,低低地垂下了大山里男子汉一贯高昂的头颅,泪水似洪水般的流淌,“你怎么不骂我,不打我,你这样作践自己比拿刀割我还难受啊!”柔水般的女人同样的流着泪,只不过她们的内心是喜悦的,抱着哭成孩子一样的大男人细声柔情地对着自家的男人说,“你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假如我的心血能换回你戒赌的决心,那我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山般的男人和柔水似的女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肩挑背扛挥汗如雨赚着山里人最苦最难的力气钱,虽然他们身体苦着累着但他们的心里是甜蜜的。
我从小是羡慕着大山里大山般的男人、柔水似的女人长大的,我曾经发誓也要做一个大山里大山般强壮的男人,娶一个大山里柔水似温情的女人为妻。世事弄人,我长大后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离别了大山般的男人,离别了柔水似的女人。
当我再次回到浙西山区四山里的故乡,真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虽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但记忆中的那些当年“大山般的男人和柔水似的女人”还能一见如故,因为我在梦中曾经无数次地梦见过他们,呼喊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名字已早早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沧海桑田,改变太多的是家乡的面貌。横贯浙西山区四山里三十里的崎岖山路浇上了双车道的柏油路,当年赚饭脚钱的建兰交界的伤心岭——塔塔岭如今也是天堑变通途。小时候住过的漏风的泥墙屋不见了踪影,一幢幢小洋房拔地而起。天空那么的湛蓝,云朵那般的洁白,河水那样的清澈,再不用开山种旱粮了,山峦变得郁郁葱葱,绿得多么地青翠,多么的养眼。这一切构成了好一幅“乡村幸福图”!
昔日壮实的“大山”如今早已是满目疮痍老态龙钟,当年温情的“柔水”也早已白发如雪背弓腰驼。但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洋溢着从心底发出的微笑,笑得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甜蜜;从他们的眼神中能读懂淡定、从容、满足,再也不是过去的那种忧虑、彷徨、游离。他们知足如今安逸悠闲的幸福晚年,更值得他们庆幸的是子孙们再也不用像当年的他们那样连填饱肚子也难。子孙们再不用为了生存而冒险开山种粮,为了活命而四处挑柴卖炭换来粮食,子孙们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活得那样的累,那样的难!
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当年“大山般的男人,柔水似的女人”所希冀所盼望的吗?
作者简介:
范富勤,笔名“范风永存”,中国范仲淹研究会会员,金华市作协会员。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文章200余万字,曾获乡愁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潇湘文化杯全国原创散文优秀奖。“父亲的野蜂情缘”入编《中国原创散文优秀作品选》第一辑。网络作品在《中国作家网》《中国文学网》《中国散文网》等文学网站多次获头版推荐阅读,散文网有文集,山海经《故事中国》有专辑。“白岩寺'第一高峰’”已被收录《语文新课程资源库》。网络文学大奖赛收入颇丰,“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多次获得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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