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琛:怀念父亲梅兰芳(十)演出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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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盛况
抗战胜利后,应上海观众的要求,我父亲于1946年秋开始在上海南京大戏院公开演出,并约请著名琴师徐兰沅和王少卿先生以及萧长华、姜妙香、刘连荣、王少亭、李春林、姚玉芙、王琴生等老友由北平来沪参加演出。经过短期筹备后,他们分批到沪,父亲让我亲自驾驶汽车代表他到龙华机场去迎接。
徐兰沅先生是我父亲的姨父,我称呼他为五姨爷,他是位稳重、谦和的老人。王少卿我称呼他为王大哥,他性格爽朗、谈吐诙谐,是个乐天派。父亲为他们准备了两间卧室,让他们一直住在我家。我利用这个好机会,经常向他们请教京胡和二胡的演奏技术。
9月份,在南京大戏院正式公演。当时由于我正在备课考大学,所以有机会去剧场观看欣赏父亲的精彩表演。过去虽然看过父亲的表演,但由于年幼体会很浅,得到的只是一些浮浅的京剧知识。从这时起天天去剧院观看父亲的演出,他卓越的表演艺术优美的唱腔强烈地吸引了我,使我对京剧入了迷,而且对场面也更感兴趣。在香港父亲教会我拉二胡,我就又利用徐、王二位名琴师在家里住的机会,向他们学习操琴。
记得首场演出的剧目是《宇宙锋》,演出之前,我来到后台化妆室,站在父亲的身后静静地看他化妆,他画好眉毛之后,突然在镜子中发现了我,于是就叫我过来说:“葆琛,你来看看我的粉彩是不是搽的过红?眉毛是不是左右一样?”他一面问我,一面用笔左右校正。我听后感到难为情地说:“您怎么问起我来啦!我哪儿懂呀!我是外行。”父亲说:“正因为你是外行,是生眼,我才要问你,因为你的眼光可以代表台下的一部分观众,你看着合适了,那就是说台下的观众也就看着合适了。后台的同事,因为都对我客气,不肯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这么一说,我才壮起胆子,我从镜子的反光中发现他的左眉画得比右眉略显粗一些,便对他说了,父亲笑了笑说:“是啊!我刚才叫你从正面看我,因为自己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孔,总是左面比右面略小,因此我就将左眉画的略粗一些,现在你面对我再看看,是不是一样啦?”果然,我从正面再一看,左右完全一样啦!父亲化妆完毕就不再说话,一面对着镜子拿着粉刷再次修饰一遍,一面集中精神,不时地和着台上演出的胡琴声,轻试自己的嗓子,酝酿情绪,深入角色,直到登台。
在前台休息的时候,我找到了座位,准备为父亲拍照。只听得剧场内的观众三三两两议论着、猜测着梅先生出场时的情形,渴望欣赏梅先生的压轴戏。突然,开场的锣鼓声响起来了,观众们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场内立即鸦雀无声。
这场戏演的是《宇宙锋》中的“修本 ”和“金殿”两折。在赵高出场后,台上尚未平静,等到赵高道白“请小姐出堂”,随着门官的传话,在哑女出场站稳之后,父亲扮演的赵艳荣姗姗而出,在这一瞬间,舞台上顿时显出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这时台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当赵女踩着锣鼓点,轻盈地走向台口,眼神含蓄,面带愁容地道白:“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的引子时,台下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又响起热烈的掌声。此后,台下的观众情绪一直随着台上我父亲的表演而起伏。
这时,我和观众一样被台上的赵女所吸引,她那表情之中,显示了她当时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在赵高答应修本之后,她曾由绝望转而显出意外的希望。待秦二世走后,赵高向她说明去做秦二世的妃子,赵女感情断然决裂,我父亲演到此时表情骤变,演出了赵女坚贞不屈的高昂气节。在“金殿”一场戏中表现出赵女不甘在皇帝面前示弱,故意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使赵女的反抗心情一次比一次高昂。父亲在念白中嬉笑怒骂,侃侃而谈,每个字都是那么清楚而响亮,一声声送入观众耳中,无丝毫松懈之处,使观众听后对赵女的遭遇深表同情,对秦二世昏庸无道和赵高的阴险狡诈更加憎恨。
戏演完后,父亲在热烈的掌声中谢幕达10余次,观众蜂拥到台前,向父亲致意,此时父亲满脸笑容,对观众的热情频频回谢。从那时起,这种谢幕形式就传了下来,直到现在。
我随着观众一起退场,听到大家兴奋地在议论:“梅先生可真不容易,8年没唱,今天初次登台,居然还有这样的嗓音,风韵不减当年,真了不起……”'8年没唱,嗓子还保持得那么优美清亮,虽然有时显得气短一些,可是他能利用短的唱法,不仔细琢磨,简直是听不出来……”
我回到后台,看见父亲正在一面向各位演员道辛苦,一面慢慢卸装。等稍微安静以后,我就走到他的身边,父亲问我:“今天我嗓子怎么样?扮相还可以吗?唉!8年没唱,这嗓子可真熬不下来,后半场我只得用技巧,才顶了下来。”最后又问我说:“你看了觉得怎样?回头到家后,再给我提意见。”我听后当时不知如何答复才好。在回家途中,回忆每场戏的印象,觉得父亲在身段上似乎有些生硬,嗓子有时感到气力不足,别的毛病,再也想不出来了。但这是父亲8年来头一次上演《宇宙锋》啊!这些细微的生硬和气短是难免的,怎么能算是缺点呢?
回到家里,父亲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响,静静地聆听朋友和家人的谈论,并且听徐、王二位琴师的评论,然后默记在心,作为下次登台改进的参考。午夜12点钟后,给他做好了点心和菜肴,他才正式吃上一顿饭。在台上的表演虽然只有2小时左右,但由于演出时精神高度集中和兴奋,所以在饭后还要养一下神、聊聊天和休息一段时间,这样有时总在后半夜两三点钟才能睡觉,这也算是演员生活与众不同的一个特点吧!
当时演出的戏目,除《宇宙锋》外,还有《春秋配》、《廉锦枫》、《女起解》、《霸王别姬》、《凤还巢》、《贵妃醉酒》、《奇双会》、《洛神》、《打渔杀家》、《生死恨》、《龙凤呈祥》和《游园惊梦》等。虽然剧目不是很多,且常常重复演出,可是始终不能满足广大观众的愿望。上海的剧场最大的有1000多座位,小的有六七百座位,所以每场都是客满,预售票一抢而空。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时,剧场经理想出一个办法,用霓虹灯作了一个“客满”的字牌,晚上人们从老远一看就知道了。从此,其他剧院也纷纷仿效,这也是由我父亲重登舞台演出后的一种创举。
每当父亲演毕便装走出后台,在剧场后门总是拥挤着不少热情的观众,争相看他的真面目,最多时达数百人,所以警察就在旁拦挡,维持秩序。父亲知道后说:“不要阻止他们,因为大家都是欢迎我,才来等我,况且他们看完戏已经够累了,还在此等了我半天,让他们看看也没什么关系。”每当他从剧场出来到上车之时,他总要向等候的观众挥手打招呼,大家也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在一片鼓掌和欢呼声中,父亲登上汽车,安然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