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我娘信迷信 / 段联保|南粤诗刊◇2021年3月刊◇总第45期


南粤诗刊


●段联保
『 我娘信迷信 』

娘是村里公认的最信迷信的人,我也这么认为。那年我十一岁。
胡瞎子进村算卦,不用人叫不用人喊,他自有独特的吆喝方式。右手一根细竹竿开道,左手一面小铜锣吟唱。这一奇特的行为举止,大人小孩见怪不怪,听到声音不惊,看到其人不喜。这天,他在村里转了两个来回,没遇上一个问卦的人,便坐在大柳树下,一边等待生意一边吹风歇息。太阳爬上树冠,还是不见问卦之人,小孩子多起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胡瞎子有些不耐烦了,拾起行头准备离开。这时,我娘打阳光里走进树荫,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说这几天芦花鸡总在外面下蛋,今天又把蛋下外面了,请他算一卦:芦花鸡把蛋下哪儿了。我们仍下手中石子,好奇地围拢上来。只见胡瞎子低着头,煞有介事地曲起手指,嘴里念念有词。不大一会,他的额头皱纹缓缓舒展,两条眉毛高高扬起:“东南方最亮,西北方最暗;东北方忽亮忽暗,西南方不暗不亮。三步亦遥远,咫尺是天涯。据鸡寻蛋,失而可复得。”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哄地一声散开。娘听懂了给胡瞎子五毛钱,径直向西北方向走去。那个年代五毛钱可不少,鸡蛋五分钱一个,火柴两分钱一盒,算个卦一般人只给两毛钱。我们正玩得兴起,娘双手握着鸡蛋回来了,嘴上一个劲地夸胡瞎子算得准。几双诧异的村民目光投射过来,娘说:“芦花鸡把蛋下在小竹林了,那个西北方最暗的地方。”
胡瞎子算卦算得准,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以后,胡瞎子每每走近村口,就有人在那里等他,接他到家里去算卦,有人给钱有人给米,有人给香烟还管饭。记得很长一段时间,胡瞎子都不来大柳树下歇息了。我不记挂他,只觉得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没有胡瞎子坐镇,这片阴凉枉自空荡起来,愈加的萧条和单调。其实,村里人哪里知道,那天下午,我家芦花鸡从鸡窝里跳下来“咯咯哒”时,我瞅了一眼鸡窝,发现里面有个蛋,拿起来一蹦一跳地跑进院子向娘报喜:“娘,娘,芦花鸡又下了一个蛋!”
“啥又下了个蛋,小孩子别瞎嚷嚷!”娘一把夺过我手中鸡蛋,破天荒地塞给我二毛钱,让我去买小人书,满脸不高兴地走进里屋。
像听不懂胡瞎子的话一样,娘的话我也没听懂。但我还是很高兴,买了三本小人书,翻开书就把这事忘了。不过到了十三岁,我还是不理解娘说的话。这时候的胡瞎子,生意又跌进了低谷,他又常常和我们在大柳树下听知子,自个儿唠叨着岁月的漫长。对胡瞎子的自然回归,我们最为欢天喜地,没大没小的拿他当孩子王。有一回,几个孩子藏了他竹竿,逼他讲故事。他讲不出又脱不了身,急得满头是汗。我们扯他衣服擂他后背,越闹越凶。娘走过来对胡瞎子说梳子不见了。那把梳子是她的嫁妆,既好看又好用丢不得,让他算一卦去哪里找?我们停下了捣乱的小手,胡瞎子终于被娘解了围。奶奶鞋子老样子,胡瞎子还是那一套,一点也没创新。我们懒得看他,蹲下去玩石子。一番神乎其神之后,胡瞎子说:“家里财旺,外面旺财,不出三日,自有喜来。”
娘听懂了,我仿佛也听懂了。梳子不是丢在家里就是丢在家外,三天之内就能找到。娘给他五毛钱转身就走,留给我一个后脑勺。我眼前一亮惊叫道:“娘,梳子在你头上!”
这一喊好比天晴响了个霹雳,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胡瞎子干咳一声,说:“呵,昨晚起夜遇上只猫,吓我个半死,一宿没睡好,影响算卦了。”
也许是胡瞎子的话让娘清醒了许多,娘说:“谁说你没算准,我丢的是另一把梳子!那把梳子才是我的嫁妆!”
胡瞎子看不见东西,智商并不比别人低,相反,在某些方面他还比别人更聪明。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吃不饱,几个村子都没一个有两把梳子的女人,何况我家也是饱一餐饿一顿。他知道娘在撒谎,无论如何都不要钱。娘拗不过他,从家里端来一升米,恁是拉开他空荡荡的米袋,强行把米倒了进去。胡瞎子不再说话,抓起竹竿去探路,眼里早已泊满泪水。胡瞎子走出村口,娘把我拖进院子关起院门,抄起扫帚朝着我的屁股使劲地打。我抱头鼠窜大声求饶,娘不理不采边打边骂:“就你话多,就你话多,看我不打死你!”
我越喊委屈娘打得越重,我索性不吱声了,娘却放下扫帚搂住我说:“你说的娘咋会不知道,长着嘴就要吃,瞎子也长着一张嘴呀!”娘也哭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顿饭工夫,孩子们就把这件事传得满村风雨,胡瞎子更加没生意了,我也就好几个月都没看见他了。有人说胡瞎子生病了,更有人说他病得还不轻。一天下午胡瞎子来了,坐在大柳树下脸色腊黄神情呆滞,仿佛经历了一场不小的磨难。娘似乎等他很长时间了,他放下竹竿和小锣,娘端来一碗米饭,饭上盖着菜和荷包蛋,亲人似地说:“还没吃吧,是我小崽子砸了你饭碗,我们娘俩对不住你!”
“话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算得准。算得多了,算不准的也多了,生意自然会淡下去,怨不得谁。”
胡瞎子或许饿得不行了,并不推辞,接过碗来狼吞虎咽。最后还把碗口舔了几下,生怕落下一颗米粒。看见他脚趾头露在外面,娘送碗回家拿来一双布鞋。胡瞎子握鞋在手摸了又摸,然后慢慢地插向腰间。娘知道他舍不得穿,把鞋子从他裤带上取下来,弓着身子帮他穿,一行热泪跌落在娘的手上头发上。天已阴沉多日,眼看着就要下雨,娘催促他快点回去。他嗯一声孩子般地上了路。这一次,他手里的小铜锣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已不再是胡瞎子了。没过几天,村外传来话,说胡瞎子死了。原来,那天下雨时他心痛娘的新鞋,脱下来用衣服反复包裹后,抱在怀里光着脚回到家,当晚发烧多日不退。出殡那天娘去了,一眼认出他脚上的鞋正是自己送的,黑色鞋帮白色厚底,针线细密错落有致。头七那天,几个村民又在大柳树下聊胡瞎子,聊着聊着话题聊到我娘身上,说我娘愚昧无知信迷信,让胡瞎子骗去很多钱。娘不恼不怒低着头说了几句。奇怪的是大家听了娘的话,脸上表情立马变得灿烂起来,争先恐后地说娘是菩萨心肠,难得糊涂。娘是这么说的:“胡瞎子靠自己能力吃饭,尽管说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但比江湖骗子好得多。我和大家一样没啥能耐,养活不了家人也养活不了他,只好能帮他多少就帮他多少。”
从此,村里再也没人说娘信迷信了,我也改变了对娘的看法。那年我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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