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和荔湾湖公园

沙面洋溢着一种虚幻不实的异域感,集中了远离日常生活的浪漫,在其优雅的西式建筑与生活格局之侧,就是广州庞大的海鲜市场。海鲜市场上鱼货琳琅满目,鱼腥和满地的流水四溢。奇特的是,众多品牌的共享单车成千上万地被堆积在海鲜市场临河的一侧,几乎挡住了看向珠江对岸的视野。所有黄色的橙色的共享单车都呈躺卧的可怜姿态,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被扔到近在咫尺的波涛荡漾之中去。实际上在海鲜市场从业和购物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享受过甚至正在享受共享单车的福利,它的注册的简洁和随时取用随时放下的方便曾经惠及几乎每个人。但是人们对于一种曾经给自己、正在给自己提供了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便利的事物,转眼就能如此弃之如敝屣,这个让人不大舒服的细节里,似乎显出了人性近于共同的某种叵测的黑暗。

好在从海鲜市场再向外走,很快就到了明媚的、远离具体的买和卖的生活场景的荔湾湖公园。这种可能完全是偶然的排列次序,将广州作为一个大都市的丰富性,很有代表性地表示出来。沙面代表的是开埠之早之洋的特点,海鲜市场则是靠近海洋的入海口的地理位置的自然表现,而荔湾湖公园则是本埠市民文化的体现。

荔湾湖公园所在的西门地区,是广州老城的一个标志性的地名,也是广州传统的市民文化的发祥之地。以西门大屋为代表的老广州的生活格局与生活方式,在这里至今也还有相当程度上的保留。

这里的上下九步行街之外,还在旧日格局的胡同里有众多的批发市场,其中的药材批发市场就集中在这里的几条胡同之中。炽烈的高温气候里,车辆拥挤,人员嘈杂,上货装货的熙来攘往。其中偶尔有个小饭店,也自然是生意兴隆。

初来乍到,又加上不通粤语,所以只能是看玻璃上贴着的价格:两菜一肉十元,两菜两肉十二元。以为这就是早餐价格,却原来是午餐。做好了以后店家只收四元,不因为你不知道、你被误导而装聋作哑地多收几块钱。损失了这本能可以轻易到手的几块钱,却赢得了小店在这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心中的口碑。这就是小店的经营之道,也是本地普遍的经营之道。

另外一个早晨,在西门地区交通密集的十字路口的狭窄的老店里吃艇仔粥的时候,再次遇到了这种经营之道的善意。因为语言上的问题,我交的款里含了打包带走的包装费用。结果看见我们要在店里吃,那做粥的老者立刻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让排队的人稍后,然后到柜台上跟收银的说了一句,收银的女人立刻就退回来两元钱。这就是西门老店的魅力,是老店回头客的源泉。

在西门地区,在鳞次栉比的店铺和网格状的胡同之外,沿着河湖,还有很多纪念性的精神性的建筑。比如梁家祠堂,比如文塔。文塔的高度标志出了古代建筑的高界,几乎都在今天的平房建筑之下,即使在现在没有什么高楼的西门老城区,它也已经是低矮的了。

抗日英雄蒋光鼐的故居对面,是拱桥连接着的湖水中的戏台。古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格式要求的,是楼台要在人的视线能够够得着、说话听得见的高度上。这与北欧现代的建筑观念完全吻合,人在这样的建筑高度之间的生活才是最恰当的。

荔湾湖公园由此展开,浩大的水面被堤岸上一年四季生长的榕树分隔开来,形成诸多的水中林荫和岛屿,形成了北方罕见的连片的大树景观。

这片大树与水面连缀成的公园,就是广州西门老城中的大自然区域了。在这片密集的建筑丛中的大自然的自留地中,行走坐卧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广州作为全国的人口老龄化走在前列的城市,街道上经常有那种很多很多老人的景象。尤其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很多胡同和小巷里,被搀扶着或者颤巍巍地走着的,多为银发一族。在公园里就更是老人的世界了。

荔湾湖公园是老人角,甚至是老人广场,老人森林。从坐着轮椅留着哈拉拉的老人,到坐在树下看报纸听广播的老人;从要两个人搀扶着也举步维艰的老人,到在树荫下排列成株距行距相等的距离跳广场舞的老人,他们比比皆是,个个惘然。即便是在偶尔的热烈与投入之后,也依旧会重新陷入无边的沉默中去。人生的激情与喧嚣之后,这样的无语的静默才是最长久的存在。

他们能有荔湾湖公园这样的地方让自己避开建筑的狭仄和街市的扰攘,凑到一起,一起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安静都回望越来越遥远的既往,自是一种福分。偶尔有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过,偶尔有中年人借着湖边的开阔放歌一曲,他们都不以为意,都会用一种淡然的目光追随他们一刻,然后就重新回到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比什么都要浩瀚的世界里去了。

我在广州、在西门地区穿街走巷的游行,所见所闻,所经所历,在荔湾湖的老人人群中,就此归于浮泛的过眼云烟般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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