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看车子
梁东方
和父亲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他骑的变速车,我骑的共享单车。到了超市门口没有存车的,不放心变速车,父亲虽然很想让我进去陪着他买东西,但是最后还是决定由我在门口看着车子。
看车子,这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让我想起小的时候。小时候经常被很不情愿地带到市里,站到街边上,给大人看车子。
那时候有看车子的,但是要交两分钱。带着孩子,让孩子看着车子,就可以省下两分钱。两分钱在当时虽然不是个大数,但是对于普遍能省则省普遍靠勤俭持家来过生活的人们来说,平白就花出去两分钱,也是很心疼的。反正孩子也没有事,有事也不如带着出来给家里省下两分钱有价值;何况一次出来往往要在几个地方停下来,去不同的商店,使用不同的票,买定量供应的各种副食品;这样停车几次,加起来就小一毛钱了。一毛钱在当时已经是个数儿了。孩子一个学期的学费不过两块五,也就是二十五个一毛。
我记得,有的孩子为了逃避这两分钱,故意拿了家里偶尔翻出来的解放前的硬币蒙混过关,结果被人家识破;说是拿旧社会的钱来新社会化,是有变天账思想,一定要叫工人民兵联防队、扭送派出所!结果好说歹说连哭带喊又赶紧把两分钱补上了,才算了事。
总之两分钱不大不小,孩子站在那里就可以顶了,约定俗成,天经地义。不过,一个人站在商店外面,傻傻地守着车子,是很尴尬的,孩子也知道尴尬,对,孩子尤其知道尴尬。孩子的心因为未经世事,所以一切美好的敏锐都还保持着,最灵敏也最容易受伤害,受外人的伤害,受自己自尊心的伤害。孩子看着车子,先就自己不好意思了: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的样式,只是这样赋予自己一个看车子的位置,让自己由此出发。好像别人都在看自己,让自己手足无措。
在这个位置上,自己看着世界,世界也看着我。世界在自己眼前展开的是穷困,是面无表情的木然,是权力在口号里的耀武扬威,是文化在禁锢中的一再试图以某种小小的时尚钻出头来的尝试。
能在星期天(那时候只有星期天,没有星期六,后来才有了星期六下午义务劳动时间的规定)逛逛商场就是最大的享受了;逛商场之外,鸡腿库懒汉鞋呢绒袜子露半截是一种时尚,柯湘头(也就是齐耳短发)也是一种时尚,自然是城里人的时尚。乡下人骑着大水管车子,系着白毛巾,一嘴土话,是被这样的时尚所轻视的对象。乡下人并不在乎被轻视,因为比被轻视更严重的是饥寒交迫,破衣烂衫的人们能吃上一顿饱饭就已经是极大满足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以自己现在的位置,看见同学和熟人,很不好意思;因为看车子这件事再次证明自己不过是个小孩儿,羞涩的小孩儿,只值两分钱的小孩儿。
有意思的是,那时候只要有孩子看着车子,偷车贼就不再偷了。那时候偷车是个普遍现象,但是逾越偷车的界限,抢车子的还真没有怎么听说过。至于说连孩子一起偷,或者专业偷孩子,就更闻所未闻了。所以才有小孩子看车子就能看得住车子,并且自己也无虞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也有我需要大人看车子,也就是大人推着车在在外面等,自己进商店的时候。那就是到新华书店里看看书,只看不买,只远远地看看封面而不买。
因为那时候还不是敞开书架售书,看中了哪一本就要请营业员给拿那一本看看,看看不买就会遭到白眼,看看第二本还不买就会遭到毫不客气的训斥。即便如此,自己也还是要进去看看,也不让营业员给拿来看看,只站在柜台外面张望张望。
其实除了连环画之外,也没有什么,主要就是进去看新连环画的封面而已。因为大人在外面等着,自己也不敢看时间太长,扫一眼,反复再扫一眼,就又赶紧出来。
一个小孩儿,在那个世界上拥有的权利非常有限,能给予自己的享受更其狭窄。一个严苛的社会,在对成年人严苛的同时,对孩子也会关闭任何温情的门。贯彻到任何一个社会缝隙里的斗争哲学,将敌我之界君临到所有人的头顶,孩子自然也不例外;即使他们不被作为直接打击对象,也会因为成年人组成的社会的肃杀与粗鄙,而沦为置身沙漠一样的干涸与乏味的状态。看车子的状态,就是这种干涸与乏味的最具有典型性的一个场面,童年的场面,我的童年的场面。
而现在因为共享单车的普遍使用,甚至已经没有存车子这个行当了。一个劳动力,看车子能挣几个钱,去看汽车的停车场不更好吗。
当然,现在自己看车子已经不会手足无措了,看手机就是了,手机可以使任何等待变得不再漫长。手机还没有看完,父亲已经买了东西从超市里出来了。
父子之间,能重温与过去相似又已经大为不同的这一幕,就是陪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