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的拆房机
梁东方
很多年来,哒哒哒、哒哒哒的拆房机的声响,在城市里几乎已经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天籁”,人们早已经由刚开始的惊异和难以忍受,变成了后来的习以为常。
因为市中心是没有任何一块真正的空地的,开发商所谓的“地块”,都是拆了旧的再盖新的,拆了矮的再盖高的。要维持在地价最高的地方的房地产开发,就只能先拆后建。其实,很多年前,相关规划部门就已经信誓旦旦地公布说,以后二环之内不允许再搞地产开发。现在去查文件,也还能查到这样的红头黑字有头有尾的一本正经的宣示。但是事实却是,从那时候到现在,二环内的地产开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我们的城市,永远都是工地。
由此在二环内以及围绕二环的外围的一圈,便是水泥森林越长越高;不仅整个城市的风道被遮挡,雾霾严重,而且热岛效应越来越厉害,市中心的气温总是比远郊高出好多。四季干旱,整个冬天都不再下雪,夏天好不容易下雨了,还会形成令人哭笑不得的内涝……
市中心的人口密度失控地疯长,据说已经不亚于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东京。在众多小区集中的地方,不仅车辆停满道路,连电动车自行车甚至行人都已经走投无路,陷入经常性的拥堵状态。而开发还在高盈利的鼓动下不顾一切地狂飙突进,拆房还在继续,这种哒哒哒的声响依然到处开花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资本逐利的嗜血与管理虚设的网开一面特事特办结合起来,就是这哒哒哒、哒哒哒不绝于耳的远近相闻。
对于这种拆房机的强烈噪音人们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很少有人有兴致忍受它们强烈的轰鸣、呼吸其搅起的漫天尘土,去仔细观看拆房作业的危险乏味景象。但是这一次,它们不请自来,终于也来到了我面前。
窗外的几台拆房机从清晨到黄昏,一分一秒都不停歇地喧嚣着,将一栋栋大楼夷为平地;将一个大院变成一个瓦砾堆。那几棵参天的大泡桐树,今年春天还没有来得及开出甜蜜的紫色白色花朵,就被毫不留情地全部砍掉,结束了它们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难得的地生长了几十年的生命。一棵稍微小一点的树,干脆被连根拔起,扔上了墙头,砸中了一根电线,将电线压低在道路的上空,形成了一个矮矮的“限高杆”。
这棵正在开花的树,刚刚被扔到墙头上去的时候还靠着自身的营养顽强地活着,继续开花。但是在五月中旬就已经30多度了的高温下,在含混不清的雾霾里,阳光炽烈炙烤终于让其蔫了下来,逐渐变成一根枯萎的棍子。一个生命被这样高高地展示着自己死亡的全部过程,而所有行经其侧的人们只是弯腰而过,谁也无动于衷,谁也无能为力……
“拆”里的自由和粗暴,永远是建的时候不会有的。所以拆往往会给拆的人带来率性破坏的快感。不知道现在,在他们正在操纵的拆房机的哒哒哒的声响里,是不是也隐含着这样的恣意的快感。
拆房机其实就是履带挖掘机换了头,将巨大的铲子,换成了一个粗壮的金属柱,或者换成一个城中的簸箕形状的金属楔。在发动机的驱使下,在液压控制的动力体系下,这金属柱头、金属楔之下具有匪夷所思的蛮力。撕碎再坚固的钢筋水泥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只是要反复冲击砸撞,哒哒哒的声响就是这样的高频率反复冲击的声波效果。
原来坚不可摧稳固如山的房子,原来坚定可靠纹丝不动的墙壁地板,在这样哒哒哒的顽固冲击下,悉数碎如齑粉。一栋楼房,连同这楼房里人类曾经喜怒哀乐的林林总总,都只不过是孩子堆起来的沙山,都只不过是人类短暂生命中的幻像,只要哒哒哒地这样响下去,就很快成为一片地震后的废墟,爆炸后的现场,甚至是被轰炸以后的瓦砾。
在哒哒哒、哒哒哒的脆响中,钢筋露出,扭曲着挂着几块残破的水泥块儿悬在空中;那些刚刚被轰击下来就已经被拆房机的履带压过去的门窗横梁承重墙,马上就不再有任何原来的形状和功能,一变而为被人类称为建筑垃圾的永远的废物。
下宽上窄的拆房机,在废墟上如履平地。驾驶室的玻璃窗前加装了细密的金属网格,作为防碎石的安全设施。但是司机在其中的操纵过程中的身体感受,也还是不能想象的;那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巨大折磨。
在资本逐利的恶潮里,加诸在城市之中远远近近、相关不相关的全体人们身心之上的这些痛楚,都不过是少数人盈利的筹码。包括被这绵绵不绝的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所反复冲击的,所有耳膜,和所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