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者的孤岛

沿着黑水河上行,在走到西北方向高墙一样的山脊上遍是鳞次栉比的房舍的黑水河乡的时候,在巨大的河谷里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黄土孤岛。这座孤岛是原来的黄土层被河水深深地切割过后剩下的高台,形貌孤绝,地形独特。

正在修建的石赞高速翻山而来,跨越整个河谷,正好将两侧的大桥在这里做了一个平地上的衔接。孤岛好像成了一根最粗壮的桥柱。这样一来,这孤岛靠近顶部的悬崖上的一户窑洞,就成了受高速工程影响最大的人家。

说是人家其实勉强,因为村庄远在河谷对面的山坡上,这里孤零零的一户,没有房子,没有通向外面的世界的路,更没有宅基地审批手续,怎么看都是奇特的。

这里是一个隐居者的家。

这河谷中的台地上,是平展展的田地,像是完全保留了过去没有被河水削切下去之前的平原旧貌。平台周遭是一圈枣树,成了防止跌落悬崖的天然隔离墙。中为平田,开了田,种过蔬菜庄稼,还有一棵龙须枣相伴。

那通常都是做盆景用的龙须枣,曲虬扭拽的枝杈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没有一百年也有大几十年的寿命了。它每年在高高的台地上开花长叶,结果落枣,陪伴着同样孤独的主人度过了朝朝暮暮不知多少岁月。现在即便是冬天,它曲虬的模样也依然显得十分特别而耐看。

端详这棵龙须枣,一定是这位隐居者日常生活中一件每日必做之事。一个旧沙发靠着悬崖边的枣树,旧沙发不值钱,但是当年要把这旧沙发弄到孤岛一样的高台上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是隐居者自己,沿着崖壁上的窄窄的梯路一点一点背上来的。

坐在那位置上,可以守着自己的龙须枣和菜地,也可向着河谷那一岸高高的黑水河乡的层层屋宇探看。远山无尽,如波如涛,脚下却有孤岛之孤绝之势,如舰如船;实在是一处妙不可言的好地方。

这块平整的台地上,厕所不足米高,只是象征性地挡了挡视线。卧室则在悬崖下几步的窑洞中,形成了一处自成体系的隐者家园。可是日后高速一旦通车,这里就会处于近在咫尺的昼夜喧嚣中了,原来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打扰就这样凭空而降,直接欺身到了跟前。

靠上的一孔窑洞已经因为距离大桥太近而被破了顶,露出里面水泥抹过的台子来;稍微下面一点的另外一孔窑洞则锁着门。我走到这里也便算是“寻隐者不遇”了。

从高台顶上下来的台阶虽然是土台上挖出来的,但是削得平平的,边沿整齐;而且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搭在那里的手巾,应该还有人住。从窑洞门口向下,通向深深的河谷里去的倾斜的台阶路上,有一堆向外舒展着浑身的刺儿的酸枣枝,这意思是道路封闭着,不让下面的人上来。当然这种封闭也仅仅是象征性的,对于一个隐居者来说,这不过是起一点心理安慰的作用罢了。

内心的平衡在很大程度上是需要这样的地理形势上的独特格局来配合和支撑的,现在高速大桥从身旁掠过,无论如何也再难有原来的高高在上,独守海中小岛那样的好感觉了。人类在自然之中所收获的越来越少有最直接的山水地理之享,在自己不断膨胀的能力和欲望碾压下,一步步退缩着的自然也同时将赐予人间的地理福利毫不留情地收了回去。永远收了回去。

一个庞大的建筑对环境的影响,即所谓环评,大约是没有这样对地理形势的破坏的考量在内的,更不会在乎某一个孤独的隐居者的环境权益。作为个体的人,除了失去家园、落荒而逃,又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再想找到第二个原来那样妙不可言的地方,就像去再找一个相爱的人一样,实在已经太过渺茫矣。

沿着黑水河的步行,经过无数没有生命的荒野,也偶尔经过这样有过生命痕迹的高台。当岁月的刻蚀一变而为时代的横空出世,未免就有很多这样泥沙俱下的遗憾和再也无法弥补的缺失。

我们本是在用时间在山川里经过,却突然将时间和山川一起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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