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正对着封龙山的小路
梁东方
封龙山作为一座山,一座宏伟的大山,一座宏伟地矗立在平原边缘上的大山,虽然从整个平原上各个角度都能远远地看见它,但是总还是有一个正对的方向的。因为山在西,平原在东,所以主峰下面正东正西的这条线,就是这个角度的所在。
而封龙山山顶最高峰,也恰恰在这个角度上高高在上地全部可见。在这条线上,没有大的公路,只有田间小路,还是一条接续起来几乎笔直的田间小路。这条田间小路也就是鹿泉和元氏的分界线,并且向东直达栾城的地界,最终形成了一个一点三县的县皆相汇之处。
在这几乎是秋天里最后一个好日子的下午,骑车漫游的我们,终于走上了这条小路。说是秋天最后的好日子,是因为风和日丽,因为雾霾随后才会到来,一起到来的还有大幅度的降温。北方的秋天将在这场重度污染的雾霾和大幅降温之后,悄无声息地结束。
但是眼下一切还好,还没有什么行将结束的迹象。这样事后证明完全正确的判断不过是来自以前的经验,来自长期在这里生活,经过了很多个季节的转换以后,对于天空和大地的物象的微妙感觉。正是从这样的感觉出发,我们在还舒适灿烂的夕阳里,知道走上这条正对着封龙山的小路的这个黄昏,将是一个值得珍惜的时间段落。它在大自然中,也在我们心中。
秋收秋种都已经过去,略略倾斜向上的山前大地上已经有了麦苗隐隐约约的出现。因为干旱而不能出苗是这一带的冬小麦的普遍状态,所以灌溉,不是作为上冻水而是作为催苗水的灌溉正在进行。这样的灌溉使大地上出现了一块块带着反光的田地,反而有了点水乡的幻觉。
一个穿着长筒水靴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小路边整理塑料管道,我们站定了向她询问了关于上述现在浇灌的原因。她在一边手脚不停地干着活儿一边解释了以后,又适时地和我们说起了信仰问题:她建议我们要信主,可以先看看书,也可以先到村子里参加一下活动……显然,她是因为自己笃信而在以努力传播的方式积累功德。这时候,同样穿着长筒水靴,手里拿着铁锨的丈夫慢慢走过来,他对自家麦田的旱情的关注似乎比对于劝人入教的兴趣更大一些。我们告辞离开,他们也收拾好了水管,装到车上,在夕阳最后的光辉里,向回走了。
这新一代的农事耕作之人,在大地上已经并不多见。人们都已经到距离不远的城镇中去打工,土地的出产早已经没有了原来养家糊口意义上的重要性。实际上,因为一项高速公路上下道口的临时工程正在抓紧施工,道口和通向道口的复杂引桥占去了大面积的田地,而周围的四环与房地产的高楼也已经日益逼近,人们都在期待着被征地了。当然,前提是能获得尽量多的征地补偿。
未来也许不用很多年,密集的建筑也将在这个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上拔地而起,这样直观的通往山脚下的正对主峰的小路,也就将永远消失。眼前的这个平常的视野,其仅有的唯一性很快就将失去,不是因为多了,而是因为被遮挡住了。人类对于地理形势的毫不吝惜地覆盖和遮挡,貌似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毁灭;但是在无形之中已经使人们普遍失去了哪怕是对于自己居住地周围的地理概念,失去了生活的根。
现在,小路两侧的沟渠上的茅草早已经黄了梢头黄了茎秆,空自在风中摇摆。以任何一棵草为前景,背景里都是遥远的大地和大地尽头的起伏的山峦;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的平旷之中,只有千万年以来未经改变的风,轻轻吹拂。
对于一座山的仰望能从这样切近的角度出发,依旧是难得的幸福、这个景象,很快就是只能是在回忆中看到的、看到过的景象了。
封龙山的巍峨俯瞰,与你随便一抬头的仰望之间,总会有一个目光交汇一般的瞬间。它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你的仰望,一直在寻找着你目光与它交汇的可能。一旦捕捉到了,便会不动声色地向你微微致意,使你魂牵梦绕一样难以再挪动眼光和脚步,定定地仰望良久。
这是一座平原边上的高山给人的不输于任何宗教的地理慰藉,其与我们互望的形式之中隐藏着全部教义的条条框框,这些条条框框不设任何前提,是最高的无字书。
但它不仅可以使人类有所依凭,更可以让人收获审美的无边愉悦。大自然予人的这种无声的教诲和引领,大自然对我们的容纳和启示,大自然作为最后的家园所提供给我们的无尽的美的盛宴,是超越所有人类自身创造的信条和神形的。所谓“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者,正此之谓也。
在这样宏伟的山前平原上的小径上走一走,定定地与巍峨的高山的目光交汇一刻,便已经是教堂是会议室是厚厚的经文和宣传材料标语都难以追拟的神谕和神启矣。
给人安慰和无边的享受的神,就在大地山川之间,在视野未经人类自身大规模破坏的广袤与巍峨之间;在崎岖坎坷的小路上,在衰草寒烟的果园篱笆墙上,在结满了籽儿的蒿草丛中,在这又一段与季节相伴、与黄昏并肩的,骑车与徒步的、妙不可言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