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garettes After Sex

离开左权，沿着207国道一路北去。道路蜿蜒曲折，绕着一个个蛇形的弯子，经过红砖红瓦的村舍，经过山顶都已经开平了的煤矿，顺着河道，迢递下行。太行山西侧的山西高原上的团块状的白云，在初秋依然碧绿的柳树和已经黄了叶梢儿的杨树之上悬浮，让人有如在画中的喜悦的恍惚。

欧洲的秋天一般的高爽和飒飒金风，已经在这群山之中的寒凉之地无边无际地铺展了开来。要知道现在的华北平原上已经弥漫满了肮脏的雾霾，人们纷纷在其最初的普遍恶果——过敏性鼻炎的困恼中涕泗横流地挣扎。

自己能在这样的时候置身这样的地方，鼻子通畅，眼睛不痒，呼吸正常地驱车行于画山秀水之中，何其幸哉。车载收音机里外省的水平很高的音乐台，一反我们京畿省份的音乐台里总是声嘶力竭的梁静茹和小虎队的陈词滥调，一首一首地播放着节奏感非常文艺而时间感强烈的歌曲。

这一首Cigarettes After Sex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静静地流淌出来的，它舒缓慵懒的节奏很好地配合了频繁下坡拐弯所需要的速度，让人不由自主地放缓，放慢，让流畅的车轮滑行和窗外的白云与山丘树冠的景致行云流水一样，以一种自然而然的非人为的节律一轮一轮地飘过。

音乐和歌曲有无数种形式，谁也没有规定必须如何才是正确的。而任何一种姿态只要是在现实里存在过的，或者可能存在过的，哪怕非主流到了很是支端末节的地步，也未尝不可以成为一种表达。一种节奏的表达与一种情绪的表达，只要这种表达在人性与环境性的双重属性里找到了自己的根据，并且有了受众外在印证的可能的时候，它就是美的。这首完全不知其名的歌先在盘山道上这样被一点一点地听完了以后才听到鼻炎严重的主持人说叫做The Secret After Sex。后来在手机上搜了，才了解到其何以会有如此舒缓慵懒的节奏。

歌曲的重点其实不在词句而在节奏，一个唬人的名字后面让人记住的往往不是内容而还是节奏。在释放掉欲望的人生视角里，世界突然具有了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平静。这时候再讲说什么，其实都已经没有了迫不及待的纠缠之相。这或许类似于登上高山的顶峰以后的瞭望和俯瞰，既看到了自己刚刚攀爬的痕迹，也仿佛将当初一味地追索所带来的紧张与压力全部遗忘，终于可以比较有哲学感地总览人生了。尽管通常做这样的遥望的人，都还比较年轻。

即便不从看世界的视角上说，每个人的成长，有很多很多的道路，也有很多很多必经之路，这自然也是其中一条必经之路。这样的必经之路有被以旋律表现的可能，大约也只有时代进步到了今天的时候才得以实现。

在接近和顺谷地的时候，有长距离的下坡，实际上是沿着从高海拔上下来的河水的宽宽的河谷向下的地势在奔驰。宽宽的河谷这一边是国道上的车流滚滚，那一边是匍匐在山脚下的红砖红瓦的安静村庄。中间的谷地都是现在依然绿着的庄稼，有玉米，有谷子，也有黄了叶的黄豆；它们联合组成的植被的平面，将河谷满满地覆盖着，平整而辽阔。在这片宜人的辽阔之上，有馒头状的柳树的树冠组成的队列横贯其间，连接着村庄和国道，形成隆起的林荫大道。林荫道像是庄稼地里的绿桥，只是偶尔经过的行人和车辆，不在看得见的桥上，只在看不见的桥下。

在初秋的高原谷地里，这样的比之聚集了城市繁华的香馨丽榭林荫道更有魅力的庄稼地柳树林荫道，可以通往本地人安静而无污染的生活，可以通向与这一边的国道上的喧嚣相隔离的日月。那首还在头脑里回响不已的曲子，正好将眼前的这国道上的急不可耐与林荫道尽头的悠然自然连缀了起来。

人生有很多可能性，诸多可能性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是矛盾本身，甚至其解决之道也近于可有可无。只需要将一切矛盾包容在Cigarettes After Sex这样的节奏里，这样的态度中，承认我们往往不肯承认的世界本身，也就无往而不平静了。乃至连急切和愤怒也都带上了平静的底色，世界和人，在你这里也近于通透了。

文明的进步不仅仅是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歌，更在于还能在广播里听到这样的歌。在这样双重的进步之中，我们现在不得不重回雾霾的沮丧，稍减稍减矣。

经过通往大寨的路口，穿过宽阔整洁的昔阳，钻过大寨隧道，在剧烈的下坡接踵而至的时候离开聚集得越来越多的车辆，拐上高速，拐上狭窄紧张的京昆线，我们如期而至地开始横穿太行……

有意思的是，回家以后认真看了一下，发现这首歌只是叫做《K.》，其演唱组合叫做Cigarettes After Sex。在这个张力十足的演唱组合的名字之下的所有歌曲，都因此而笼罩上了这么一层因为这个名字而带来的特有意蕴，以至于连音乐台的主持也跟着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