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房前屋后的树
梁东方
很多比较流行的人居理想中,都有房前屋后遍布大树的美妙场景;同时又觉着那样的景象距离现实太远,尤其距离自己生活中的可能性太远。因为我们都被标准的理想画面给左右了,总觉着那应该是一处前后左右都被树包围着的独门独户的院落,方圆多少里之内都不再有人家。
这实际上是被现实中的拥挤和嘈杂,被空气的污浊和噪声的挥之不去的烦恼给纠缠着的时候的一种反向思维的表现。在我们庸常的生活里,在粗一点的大树多会被砍伐的日常习惯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些偶然的角落,或者是偏僻的乡村,或者是城市里最老旧的小区,因为在相当程度上的被遗忘,而至少是在暂时的意义上还维持着过去树木参天的好景象。
我每次回家去看望父亲,都会住到这样房前屋后都有树的环境里。楼前的一排小房门口,滋生出了一棵枣树。枣树滋生出来的位置正好在小房的一个门与另一个门的中间,而且靠着墙,不会对人有任何影响。于是就有了长大的可能性,多少年过去以后,这棵枣树已经高大到了遮蔽了小房的房顶的程度。初夏的时候甜蜜的枣花香弥漫得很远,秋天的时候满枝的半红半绿的果实更是会把很粗壮的枝条都压得很弯很弯。人们从树下经过,总是一伸手就可以摘上一两个枣儿来吃,虽然味道远不及新疆大枣,但是因为就在家门口,所以总是兴致盎然,自有意趣。
父亲的居所的周围还有不少树木,甚至还曾经有过很大的大树。南窗外的大杨树曾经春萌夏长秋天落叶冬天带来呼啸的风声,每每临窗望见杨树叶子在外面纷纷然的既茂盛郁郁又爽利地摇摆的样子,都会让人有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好感觉。但是终于因为一楼觉着遮阴、自己种的果树都长不起来而被剥了皮,然后顺理成章地锯掉了。
我睡觉的北屋窗外,曾有一棵硕大的泡桐,树冠盖住了半个房顶,躺在床上正好仰头可以看见密集的枝杈纵横着的树冠,像是一个庞大的城市里的道路系统一般错综复杂。不过,在这些由树杈形成的貌似杂乱密集的轨道之上,有一种只属于树的秩序感;其纵其横虽然充满了偶然性,但是绝非看上去那么随意,是有自己的规律的,而且每一种树会有每一种树的规律;正是这些枝杈的内在规律,与其树叶的大小形状等特征一起,形成了这种树之所以是这种树的外貌特征。
由此我对于泡桐树的这种树枝树杈的结构就变得越来越熟悉,再在别处看到泡桐树,仰望它们的树冠,在笔直与倾斜之间,在密集与稀疏的韵律上总是能一望而知那种只属于它们的基因密码。这得益于我回家看望父亲的时候,躺在小床上睡觉前的那种近于催眠的凝望。我至今对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泡桐的树杈伸展规律了然于心,就得益于这种长期住在它的树冠之下的经验。而给我留下更深印象的,还有每天早晨这个巨大的树冠里发出的啁啾鸟鸣。
我有早起的习惯,而与我自然醒来几乎同步的就是这树冠里的鸟鸣,它们一定会在早晨五点的时候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机勃勃的欢唱。因为其声音属于天籁的一部分,所以对于习惯继续睡觉的人来说,全无打扰,甚至还像是风雨之类的自然声响一样,有助眠作用。而对于我这样已经醒来,正要起床的人则有一种天赐一般的欢欣感,它们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伴随着你由此开启崭新的一天。而与这样的使者相遇的条件,便是你的卧榻之侧正有一棵硕大的树。
后来,这棵大树在我某一次又回家来的时候就突然不见了,据说是楼下那家人认为大树遮挡了阳光,憋闷得慌。大树千般好,却总是只要有一个被认为不好的理由,立刻就会被砍伐,这是树的命,也更是人的命。
父亲说没有了也好吧,外面亮堂了。亮堂是亮堂了,毕竟是不再有鸟鸣。对于很多事情,有了一生的应对经验的人们总是能找到最可以自我安慰的方法;不会耿耿于怀,会随行就市,将不可改变的生活赋予自己的环境再次接受下来。我却总是有一种非常遗憾的感觉:以前看见砍树都是在路上,在郊野里,在人家的门外,虽然也感叹和惋惜,但是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现在直接就是自己窗外的树没有了,总是不大能够轻易接受这种改变。落入了即便不接受,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徒增烦恼耳的境地。
唯一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以纾解的是,父亲房子周围还有别的树,很多别的树。阳面的一棵大香椿树,很多年前就已经将树枝伸到了阳台的窗户上。春天的嫩香椿叶开了窗户伸手可及,直接采了就可以回身做一盘香椿炒鸡蛋;秋天的串串香椿豆豆也凭窗可见,让人惊喜:原来香椿的果实是这样的。因为人们一向只会看见春天的香椿,其他季节的香椿树基本上都是被视而不见地呆立在那里的,如果不是为了明年还有一个春天的话,还可以吃到春天的香椿芽的话,说不定当下就会被砍了去。
香椿树长到一定程度树皮就会龟裂,好像是一种木纹年轮之外的岁数的表现,充满了岁月感。但是树的老,却是越老越好看,越老树荫越大,枝杈越多,越是纷纭而奇妙。窗外这棵香椿成了坐在阳台上所望见的最直接的风景,成了画在窗外的一幅颜色年年都在加深的画。
这其实只是阳台的一边,另外一边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高大的柿子树上的果实,从五月初在带着油脂的柿子树小叶分蘖处开出白瓣儿黄嘴儿的不起眼的小花开始,一直到秋后磨盘形状的果实逐渐由绿而黄,再由黄而红,成为近于透明的红灯笼一样挂在深秋和初冬的天空中,甚至可以在红叶落尽以后的整个冬天里都一直挂在那里,哪怕是果肉已经被鸟儿作为冬天的粮食叼去了一块,剩下的也依然鲜艳,成为一种冬天的肃杀里的视觉焦点。这个焦点在白雪皑皑的背景里,在灰色的漠然笼罩一切的漫长冬天里,始终是曾经繁华的记忆和终将再次茂盛葳蕤的希望。
这棵香椿树是一楼小院里替换下大杨树以后种植的,与其一起种植的还有一丛竹子。竹子居然在北方不畏严寒,一直碧绿,一年一年迅速长高,不断扩张着自己领地,逐渐在小院的一角形成了南方竹园风韵的效果。
高高的竹丛总是能捕捉住即便是最细微的风,在风中形成南方才会有的声响。引人一再走到窗前俯瞰,俯瞰着无数片状的竹叶随风而动的画意;这幅风竹图又因为配上了那些沿着墙头行走的大猫小猫,而有了天然的国画风范,让人意识到其实传统的国画都是古人生活中最具体的物象,而断非现代国画这样是没有了生活所从来处的依据以后,一味的因循。
如今这样住在树林中的好感觉,已经是太过稀罕,故意去找都找不到。哈代有小说名曰《森林中的居民》,其中的人物和情节都已经淡忘,但是对于其所描绘的那种生活在森林中的气氛,却记忆尤深。在父亲的房子里这样约略对照,常可以揣想那样的人类生活的美妙。
在大规模的房地产狂潮持续多年以后,过去的平房院落时代已经结束,大树老树和老房子一起,永远沉没到了历史深处。这样在现实里还有几棵大树围绕在居所周围的地方,已然是硕果仅存。每次回家,尤其是这样春节回来可以多住几天的时候,这些树总会是我和父亲共同凝望着的对象。它们将永远刻录在我们的人生场景里,成为经久不衰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