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我的“新春第一枝”

梁东方

所谓“新春第一枝”,如果不是在物象层面上进行社会学意义的喻体使用的话,就既是说客观的节令物候,也更是个人的观察和感受。你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新春第一枝的发现和感受,你什么时候就进入了春天。

在人类漫长的非工业时代里,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任何一个劳动者都会在大地上真切而敏锐地发现春天在他眼里出现的第一个变化。那可能是潮湿的河岸上第一丛变绿了的小草,也可能是自家院子里的老榆树树枝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圆点一个个越来越明显地变大;可能是烧荒的蓝色烟雾把空气中南风的样子描画了出来以后让人不由自主地凝视,也可能是中午的时候离开了晒了一冬天的南墙根而到大地里背着手去散步去了的辽阔……

但是农业时代快速结束以后,人们的这种观察与体会的机会骤然减少,很多人都只是在手机上来体会自媒体的创作者们提供的影像图文来间接地看到四季的,包括一般人都比较喜欢的春天,也逃不开这样被虚拟的命运。整个一个春天他们可能只会有一次去公园看花,还是在人比花也不少的人海之中。他们的“新春第一枝”实际上是阙如的,只是偶尔从车窗里望见了隔离带里的一株玉兰骤然开了花又很快落去,哪一次都没有来得及停车去专程瞭望瞭望;心里想的是下次,但是下次却已经是花落叶生的夏天了。

在我们现在的城市生活里,季节与人生已经不再有那么真实可见可感的互动关系。但是,作为大自然的孩子,人生的全部意义其实和四季密切相关,我们看到的四季的细节越多,人生也就越趋于丰富细腻和四至完整;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应该利用所有机会,不遗余力地在四季的各个关节点上都收获属于自己的观看和体会。

当然,这样的说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注定是无法兑现的概念,即便是对于我自己来说也终究不能让自己在这个很在意的维度上臻于极致;我们要面对的除了我们自身的惰性之外,更有环境制约和改变。

比如眼前这漫漫的雾霾,四季在它的侵害下都已经大打折扣;而令人窒息的肮脏空气,也使任何在户外对季节的追随探看都变成了一种近于自毁的妄为,至少是对身体健康的一种透支。然而,春天居然一点也没有因此停下自己的脚步的意思(一旦停下来估计就再也难以拽回来了),在春节以后、雨水以后便又一如既往地来了。

春风吹起的时候虽然没有能吹散雾霾,但是依然吹来了花开。

黄昏时放学的孩子,倒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面;春风吹动了他们刚开始上学的小脸儿,一任初涉人世的发梢在浓密的头顶上纷披和招摇;含混的空气还没有遮断他们似乎不会眨动的眼睛。孩子和植被,他们朦胧而强劲的生长,在这个雾霾的黄昏里都保持着自己的茁壮。

杨树因为品种不同而出现的变化各异,毛白杨的穗头已经从干瘪之中呲开了一点嘴儿,露出了一点点杨树毛毛的脑袋;山杨树一律上举的树枝之间也铃铛一样挂起了似乎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摇动起来的杨树穗头。

相比之下,榆树的变化更其明确。虽然城市里已经很难见到榆树,但是在城市之外的大地上,尤其是河边的土堤岸上,还有一些仿佛野生的榆树,树冠树枝都不受打扰地向着四周的空中自由伸展着;所有的枝枝杈杈上都已经星星点点地遍布黑色的斑点,每一个黑色的斑点都比冬天的时候明显变大了,变黑了,充盈的树汁从根部汲取的温暖而富于营养的浆液正在源源不断地灌溉着每一个黑色的芽孢,它们都是不久的未来榆圈儿的雏形。

但是它们还都是在孕育,都还没有颜色,没有味道,就是那号称迎春花的灌木也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只有树皮暗红油亮的木桃花抢了先,它最早地爆出了花骨朵中心的一点红。这一点远看看不见的红,在你把眼睛凑过去的时候居然已经很大很明确;当你举着手机拍照的时候,它们星星点点的红却又是游移不定的,似乎不愿意让你轻易就将这似乎是南方的景致给拍到北方的手机里。

在干燥寒冷反复浸泡在雾霾之中的漫长季节之后,在貌似枯枝的寒凉枝头,骤然就开出了这样娇羞的花。这样总是显得不无突兀的木桃太快了的脚步,给人惊喜也依旧还是给人不能置信的疑惑。如果不是因为还没有任何一种别的花含苞欲放,那就是是因为这样混合了疑惑的惊喜,让几乎都有经过它身边的人都会站定了举着手机拍照。

这时候,人们对于自己的发现和记录自己的发现,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在一个长期没有花的环境里赏花,在一个长期匆促的环境里静静地仰望在整个冬天一向都是光秃秃的枝头,在大家还很是不习惯,不自然。倒是木桃花儿,在迷蒙的风里不停地颤动着,似有躲闪,却不改颜色。

杨树毛毛、榆圈的黑点点、木桃的红蕊,如果不算我在河岸上发现的一丛绿草的话,这就是属于我的新春第一枝了。

当然,在这一切具体的物象之上,肯定还有早早地出城寻春这件事本身。感受到了某种庞大而暗流涌动的悸动,然后全然不顾雾霾的拦阻,兴致勃勃地去寻找混合在天地之间的所有蛛丝马迹;这在相当程度上就是春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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