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笔记：给一只猫开门

梁东方

大寒的日子里，早晨骑车出发的时候天还完全黑着。在还完全黑着的早晨出发，总能给人以新鲜的振奋感，好像由此开始的骑行都将是新鲜的、有趣的、非同一般的；这样的众人皆睡无独醒的时刻，这样可以目睹黎明的全过程的惬意，好像总是带着少年突然改变生活作息的时候的抑制不住的兴奋，隐约有对崭新境界的一点点期待。

以这样的情怀推着车子出了楼道门，自动门在身后立刻被安装在其内部的弹簧拉着和缓又有力地要关闭上了。这时候一只猫从远远的地方飞也似地直直窜过来，它显然是听到开门的声响以后马上就向这里冲的。它很明白这种开门的声响和门在弹簧的力量下迅速回行的时刻的千钧一发、刻不容缓。

但它还是晚了，我回头瞥了一眼，它冲到门边的时候，门虽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缝隙，但是那个缝隙关闭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它纵身一跃冲进去的可能性。它的判断是无比准确的，它绝不盲目。它知道如果这时候硬冲的话，就会被门给夹住，后果很可能就是被夹死。

它戛然而止，坐在门边上气急败坏地哀哀地叫了起来。

这三九刚尽的日子里，夜里的户外是非常冷的。它等待着有人开门的这一刻冲进楼道里去，可能是想暖和暖和，也可能是楼道里有它的家庭，它要回家。可是一直没有早起出门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我出门了，却又没有来得及冲进去。如果不是靠了人力，它便无能为力，它无论如何开不了这扇人类建造的过于复杂的门。

这些是我在回望了一眼，然后大步离开楼道门的时候头脑里的想象，合理的推想。因为它一直在门口坐着叫，叫声连连，叫得很急迫又很悠扬。其中有欲罢不能的急不可耐，还有一种隐约带着撒娇意味的抱怨。想想我这一走，它可能要这样在门口叫上很久很久才会有又有人出来，一两个小时也未可知。于是我又推着车子倒退着回来，在回到门口的那一瞬间，那只猫的叫声突然加大，抑制不住的兴奋、含着明显的委屈的兴奋喷薄而出；它是完全没有想到我能回来给它开门的，它喜出望外之余大约是正在表示一种喜极而泣的情绪吧。

随着我掏出钥匙的哗啦声，它仰着头的叫声就更急不可耐了。那种它虽然非常渴望，非常迫切，但是自己不能；只能凭了你，凭了人类的能力以实现自己的目标的无奈与依靠，让人动容。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在猫的眼里，在野生动物眼里，有时候竟是如此之高。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大约就是有人主动投食于这些野生动物的至少一种动机吧，不由自主的动机，从作为类的动物的，善的本能出发的动机。

以往这些野猫看见人过来，都是要躲一下的，从墙下面的出水口钻出去，或者逃到带着铁栏杆的楼前小花园的人家窗下，它们很清楚那些地方是人一时不能到达的。虽然它们早已经融入了人们的生活，不再怕人，但是原始的野性还是使它们和家猫不大一样，它们更习惯和人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但是今天，它却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怕，就等着门开的那一瞬间的到来。这说明它要进门的意念是很迫切的，是不容稍缓的，对于野生动物来说，这样坚定意志不是在发情期，就是可能关乎它的生命。

随着钥匙扭动，用力拉把手，门开了，它的叫声立刻停止，一个健步，像是一道虚影一样钻进了门去。

几乎所有没有学会和人类相处的野生动物都已经灭绝或者处境艰难，像野猫这样能和人类贴近，利用人类来获取食物获得安全的家的野生动物，大概属于最成功的一种了。它们在这个时代里为人类提供了表达善意、爱抚弱小、回望众生纷纭的荒野时代里的景象的可能。它们自己虽然可能不是很清楚地知道，但是一定也已经感觉到了：它们已经成了人类的安慰。在这个人类越来越多、越来越主导这座星球的一切空间时间的时代里，孤独让人类意识到了原来共生的其他生物的可贵。

包括这只野猫在内的那些野生动物缤纷的生命情状，已经在相当意义上具有拯救人类灵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