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五月焦
梁东方
今年的春天比较长,往年早就急不可耐地升到30度以上的气温,因为经常有雨水的光顾而一直徘徊在十几度。人们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相对漫长的春天;在相对漫长的春天里,人们的感受机会就更多一些,可以有时间看到更多的春天的草木,可以有更多春天的情绪。春秋好时候总是倏忽而至骤然而去的遗憾就会少那么一点点,这是上天赐予人的幸福中可遇不可求的珍贵一种。
已经是四月底的暮春时节了,在河边走路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初夏的蔷薇已经开了花,弥漫着一股似乎是从细心打扮的女士身上飘过来的带油脂的馥郁芬芳;但是在这初夏的花朵之外,还是能分明地看到各种春天的花并未落尽的余韵。
一片开着白花弥漫着特有的香气的五月焦(夏至草),在衰败了的黄蔷薇花下,开得正旺。它们成片地出现,密集地站立一起,根根花茎上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密集的花朵。花朵的白色比叶子的浅绿淡白稍浅,好像总带着一种含糊不清的朦胧意味。这种朦胧恰恰就是春天的整体气氛里的那种朦胧,那种醒来并且开始生长的朦胧。
走到这些密集地站立在下坡上的花朵身边的时候,就可以清晰地闻到只有五月焦才会有的那种特殊的带药味儿的香气了。如果说中药里有不苦而香的品种,那一定就有四月焦;它的香气里有中药的药香的全部典型性特征——香而不腻,带有一点点超拔的感觉,不是人们可以涂抹到皮肤上去的,只可以熬成苦苦的黑色汤水来治疗肌体之中神秘的病患。
这自然只是我自己的判断,不是任何权威的发布。什么味道代表了什么,这在每一个人的人生经历之中都具有很强的相对性,很可能人人不同。但是五月焦的香气的特殊,却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又有哪一种花儿的香气不是特殊的呢!五月焦不过是你关注到了它,与它静静地相对了,才会格外分明。
是啊,这个季节,万物葱茏,得是每个地方都静坐下来,才能发现更多的植被。即使是在人工园林的河边,在众多人工种植的树木灌木花草之间,也还是有顽强的野生花卉草木的痕迹。它们不是人类园林设计安排之下的种植,而是野草,是顽强的野草。
这些野草以早已经适应了本地气候土壤的顽强,即便一次次被铲除也依然能从空气中再次将种子飘荡而至,依然能从土壤深处将自己埋藏下去的一点点根茎重新发出芽来,以至于比又是育种又是栽培又是施肥又是打药的人工草木更有生命力,更茁壮。
它们见缝插针,甚至还会避开人们的视野——在人们行走的路径两侧正常视野之内的野草野花都很容易被再次除去,只有这样避开了一般性的视野的野草野花才有可能留存下来,或长或短的留存都是留存,野草野花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气馁,不考虑自己的生命到底能有多长,它们只顾蓬勃和盛开。
五月焦所以叫做五月焦,就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就只在春天里做短短的盛开,一旦天气热起来以后,它们就会枯萎焦死。只为了春天里的几十天的生命,它们依然可以在地下耐心地等待,等待酷暑过去秋凉到来寒冬过去春天终于重来,而早春时节是不行的,只有到了仲春的时候它们才能发芽出土,只有暮春的时候才是它们的生命最怡然绽放的好时节。
也就是说,现在,今天,自己与脚下这片五月焦相遇的时候,正是它们生命的光华最灿烂的一刻。
我对这种淡绿色而至于像是白色的小小草茎上开满了白花,像一根根花串儿一样的五月焦,是有着深远的个人记忆的。每年春天看到它,就会立刻将已经沉睡的记忆重新拾起来,重新回到童年。
小时候就是蹲在这样的草前被蜜蜂蛰了大哭的。炊事班的人出来哄。那蛰了人的蜜蜂被踩死了。
那种疼痛和委屈,那种仅仅因为自己去爱抚一朵花,就被蜜蜂蛰了的不理解。那种惊讶地发现世界应对自己的反应居然是如此“蛮横”的失望,都刻骨铭心。连带着将那一天父亲将我放在自行车车梁上的小座位里带着来上班的情景也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排平房,平房的上午时分就已经开始忙碌着做饭。因为这里是医院的食堂,做饭的大师傅们在这里形成的集体,还是按照当时的主流话语的习惯被称为炊事班。他们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我这样一个蹲在春天的草地上抚摸花朵的小孩的大哭,给予了刻不容缓的安慰:捏住我的手指将峰针挤出来,然后踩死蜜蜂——已经未必是蜇人的那只蜜蜂了,并且揪下那串花来让我攥到手里……
童年的某个瞬间里的记忆,会像是整部人生影片速度均匀的进程中一处慢动作镜头一样,突然变缓,每个细节,每一点气息都被近于永恒地记住。那个瞬间被牢牢地记住,从而代表了整个童年大多都已经模糊含糊了的记忆,代表了时长达数年之久的人生起始阶段的几乎全部情境。
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四月焦花丛周围已经没有蜜蜂让人昏昏然的嗡嗡嗡的鸣唱了,当然也更没有了一代代的蹒跚着的孩子们专注的目光。在以后没有童年记忆的人们的目光里,五月焦就仅仅是五月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