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徐延磅同学
梁东方
也许他是拒绝别人的悼念的,因为早已经生无可恋,数年来连续两次以后,12月29日第三次他成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持续痛苦的世界。
这样的情形之下,所有对人生的不舍就都是还活着的人的臆想,而很可能并非他自己状态的写照了。这是死者的最大遗憾,不能起来告诉人们真相,不能在彻底离开之前先把话说清楚。
不说清楚是因为不愿,也因为不能,甚至因为不屑,因为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明白他的内心世界的人,而即使明白了也丝毫无助于他自己的被拯救与倏忽解脱……
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衡了。我们只知道晕车呕吐的时候的痛不欲生,不知道这种在人生中长期失衡以后比晕车呕吐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以至于要用死来了结一切的折磨,只知道他对这种折磨玉石俱焚的义无反顾与万劫不复。
可能很多认识他的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的人,哪怕后来再没有见过面但是依然葆有过去见面时候的记忆的人,大致上都会有一种这样只站在自己基础上的误会。每个人面对的境遇都不一样,我们没有权利,终究也是没有能力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哪怕是自认为的语重心长。
不过这种终究是决绝的走法,总还是让要继续活下去的人唏嘘,乃至曾经的记忆一一被激活,从来不失眠的人也进入到了辗转不寐的无法入睡之中,不能自拔。
那个肩膀很高,满脸俯瞰的笑意,经常有以数字的眼光洞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的能力的人、随时可以解决任何最有难度的问题的人;
那个大步流星走来,站定了说话的时候总是做出一种非常尊重你的意见的样子并且也的确要走征询的所有合理程序,但是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周密而科学的安排,而事实总是证明他的安排也最好、最恰当、最周全的人;
那个将二六自行车改装成不带挡泥板的“裸体”赛车模样,一个人从北京独行山海关,在我们一帮同学里最早就爆发了因为情感纠葛而近于抑郁的富贵病的思维繁复的人;
那个大小考试永远满分,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里就已经像是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了的、哪怕是最不擅长的作文也因为科学分析了全部组合要素而在高考的时候拿满分的人;
那个被保定三中100班的班主任老师毫不遮掩地另眼相看、一点不顾及别的同学感受地屡屡情不自禁地予以最高评价的、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学霸;
那个早在1984年的集体骑车去五台山进行十一天长途旅行的过程中,就已经引导大家使用众人AA出资、轮流值班消费、投票决定食宿的科学合理的运筹机制的人;
那个常常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衣服送给别人,没有任何留恋不舍现在想来似乎是最早就已经有了断舍离的观念、奉行减法生活的人;
那个从来不在物上纠缠,也在物上形不成寄托,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什么一定要拿出去寄托的人;
那个上了清华建筑系去了美国发展,以自己缜密的超强能力立足于世界上竞争最严酷的建筑竞标市场上的天之骄子;
那个曾经一起在北戴河海边的沙滩上露宿、能准确地唱最时髦的英文歌曲,在海上日出的时候沐浴着八十年代的晨光连标点都分毫不差地大声背诵中学课本里的古文的人;
就此不见。
实际上,在后来的人生中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交集。没有电话也没有微信,但是他的消息还是能不断地被转了几圈之后传来。他作为学生时代的一个不朽的神话,作为一个超越于同时代几乎所有人的楷模,即便是在多年以后也依旧具有包括我自己内在的众人的近于昆虫趋光性的追逐与聚焦的魅力。
个别和他依旧有交往的人都以与之交往本身为荣,都以代圣人言一样的自豪传递他的消息,并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他转而进行绘画创作之后的油画棒笔触,经常可以被转折着传阅,虽然看到的更多的是随形就影的奔放涂抹,但是仅就画画本身来说也已经让人舒了一口气,觉着或者他将在这样的领域里找到人生某种程度上的归宿。但是没有想到他高端如是,或者只是临时玩票,或者未及全身心地投入,或者艺术创造也已经拢不住他志在高远却也不能落地的魂魄。
暂时不见,很长时间不见,很多年不联系,和永远不见还是有区别的;这是此生和来世的区别,是永远归于宇宙黑暗的寂灭。这种人生重逢的可能性的归零,使人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有才华、有勇气、有担当、有行动能力、有科学头脑、有人格魅力、有强健体魄的他来。
结束了这一段有关他的青春记忆,意味着又远离了既往一步,意味着前面的人生更其少了回味的牵挂,多了沉重又不无孤独的叹息。但是终究顺应天地人伦,还是每一个依然活着的人的义务乃至责任。在这个最低也最高的层次上,人生尚有伴着风景的路可走矣。
从这样的角度上说,在自己的路上继续走下去本身,或者就已经是最大的意义。
呜呼
彼苍者天
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