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故乡的情感方式

梁东方

开车过郭楼村，前面一个女人正在追一个不停地高声播放着换煤气的广告语的三马子。那三马子上的高音喇叭播音效果太强烈，以至于听不见有客户在呼喊。这是他一味想着用高音招徕顾客的时候所始料未及的。

那女人追了几步，喊了几声，无奈地停住了脚步。一回身，立刻就对正开车过来的我招手，对已经按下车窗的我说：追上，告诉他，让他回来。

她的叮嘱很直接，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怀有可能被拒绝的忐忑。在她看来，这样的对你来说手到擒来的事情，获得帮助肯定是天经地义的。我也的确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驱车追赶。但是在就要追上的时候，三马子却已经拐弯儿上了窄窄的土路……我只好向着拐向相反方向的公路缓缓转向而去了，没有能完成任务；我想一直在远远的后面盯着看的她，一定也是可以理解的，不会见怪。

在盘古庄村西的槐仙庙，一个醉汉将槐树上的大红袍拽到了村南的变压器上，结果当天他就……还有动乱的时候下令砍老槐树树的人，和砍老槐树树的人，都……现在的槐树是30多年树龄的小树，是从一家迁过来的。槐仙庙的地基原来很大，有人在上面盖房，结果不能住了，住了受不了，睡不了觉……

讲述这一切的，是住在槐仙庙旁边的一个人，他是槐仙庙理事会的会长。他跟着我们在早晨的麦地里走出去好远，不顾我们只是出来散步路过，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他说得很真诚，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他用众多事例在强调槐仙庙的不容侵犯的同时，一点也没有考虑我们作为外人、作为路过的人，是不是有时间。

乡间的情感方式，经常是这样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状态。不过，从与现代城市的对比中，在解决了温饱以后他们所处的环境，所过的生活所拥有的心态，也不无众多可艳羡的地方。

在这里，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意义，一切都变得可以停下来，从容稳定耐心周到地应对。

正是在这样的天经地义与自然而然之中，你才真正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亲人环绕的氛围中。在故乡，在亲人中间，你才会感到自己是永远被尊重的那一个人。不仅仅是亲戚在相册里留着你年轻的时候的照片，一直不扔；也不仅仅是大家都环绕着你听你讲述自己的林林总总的事无巨细，而是你一直可以体会到一种在亲戚之间才会有的融融之乐。

亲人们的聚会，传递的都是各自知道的信息，道听途说者多，也没有谁去细究，说的事、做的事大多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种亲密的表示。大家互相凝视着说重复的话、说废话……谁对谁也都没有恶意，谁对谁也都充满了没有戒备的善意。大家像是动物群落中的个体一样，靠着互相靠近取暖，互相梳理毛发增进感情，以共同面对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陌生人组成的世界。而亲密起来的路径也很简单，聆听倾听，顺着对方的逻辑向下走，就可以了。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就可以表现出互相的耐心，从而也是爱。

大家说到新占表妹当年到保定看病的时候，体重只剩下了35公斤，护士们都很惊讶。医生说不管是不是结核，先按结核给药，结果一周以后她就迅速好转了。当时大姑去了，姑父没有去。他知道自己去了也没有用，只是增加那边的麻烦，帮不上忙。

新占做手术的时候看着头顶上的无影灯，充满了兴趣。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很自然就非常感兴趣。至于自己即将经历生死未卜的手术，她却连想也没有想……

而艳芳表姐的命运，就没有这样的喜剧色彩了。20多年前，第二胎出生前十八天，她丈夫骑摩托车摔到了河沟里，神经摔断，高位截瘫。20多年来艳芳从青春到了中年，说起话来已经是我们家的“小瘫子”的口头语了。

丈夫以前给网上刷……自己也能给爱人苦苦支撑的家一点点助力了，他觉着活着是有价值的。后来不能在网上挣钱了，也因为孩子也大了，低保也……

二十年来，艳芳姐以一己之力，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

艳芳姐在大家面前说到这些的时候，口气是轻描淡写的，甚至是轻快不以为意的。但是，每个人似乎都能在眉目相对的倾听与交流中，分担着她的压力，支持着她继续前行的脚步。

故乡与亲人的意义，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里有属于你自己的大家庭的温暖和善意，有你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