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夜色正在降临大地
梁东方
开往通辽的K1456,始发的时候就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因为始发所以早早地就已经可以进站上车了,在等待开车的漫长时间里,人们都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列车上一时竟然很是安静。开车了,也依然波澜不惊,保持着难得的各安其位的秩序感。
行进着的窗外,流动不居的视野里,夜色正在降临大地。村庄中的灯火将黑暗中的人居轮廓,安静地显现了出来。突然具有了某种画片一样的品质,非常耐看。因为在车厢里而没有寒凉之虞,所以眼前的一切就有了在外面因为冷而无暇一顾的诗意。
夕阳最后的一抹被限制在很小很小范围里,它有限的却也依然是视觉中心的光辉下,寒冷的大地上,白色的雪将麦垅土埂的形状线条画得十分明了。亮着窗户的房屋和有灯的街道,每一点亮光都以自己的明亮清晰地界定着自己的存在;它们星星点点,连成一线,连成有间隔规则的苍茫矩阵。人们在大地上的生活,就在这样的矩阵之中。日复一日,晨昏暮晓,不舍昼夜。偶尔能这样回望俯瞰,便已经是冲破既有视野,冲破循规蹈矩的自由。
列车以一种恰如其分的速度奔驰着,纵横之间,大地和灯火、房屋和雪野迅速地在黑暗的大幕上挪移,将自己的各个侧面显露出来;像是我们自己在飞翔着去俯瞰这一向以为很熟悉,其实还有很多陌生之美的平原。
如果不是冷得站不住人的话,自己会不会因为沉迷于这样的景致而流连忘返地在户外长时间行走站立?不,即使很冷,我也还会因为这平原上我以前没有发现的美而陶然往返。没有办法,其余的时间因为不够冷,没有足够的冷风,所以大地一直为雾霾所压抑,什么都是含混朦胧的,难得看到这样通透如画的景象。
而一切的一切,也只有夜色降临的这一会儿才能如此宏大地上演;真正夜色深了就看不了了,因为车厢里太亮,从亮处看黑处,费力;还因为内外温差拉大,玻璃上很快就起了一层雾。这层雾隔绝了内外,让人不得不回过神儿来,回到车厢里。
始发的绿皮车上的安静,在早早地就放人等车以后,早早地到来了。这种安静,已经不亚于过去的高铁和动车。因为基本都是学生和民工在坐车了,大家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已经是最大的常态。
也有人呱噪,一个女人高声打着电话,半个车厢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很可能是她丈夫,在开车;她也说你开车呢不说了,但是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的自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单位上谁谁买了个什么什么东西,可好了;回家炒菜的时候记着葱花儿不能炸焦,人家说炸焦了致癌;我要是多穿一件儿就不冷了,但是多穿一件儿就笨得走不动了……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没有意识到,她对于自己的隐私的这样公开广播,一点不以为意。她当然不是学生,是那种已经工作了多年的女人,开始少了基本的矜持、多了无所顾忌的意思的女人。
与她的声音相竞争的,是个别人用外放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的声响。不过没有谁制止,大家都像是没有听到。因为大家都是短途,一两站就会下车。好在外放的声音还不是很大,对于大多数都戴着耳机的人来说,影响不是很大。大家都努力沉浸在自己的手机里,沉浸在不在现场的状态中。
如果说观看夜色中的大地的时候,有一种想着身在现场而不得的状态。那么现在,就是身在现场偏偏要有不在现场的手段才能继续勉强在现场的状态。
很多时候,明明人在现场,但是在现场的大多数时候却又要靠不在现场支撑。不在现场,过去是要靠着看电影看电视看书,讲故事,围炉夜话;现在则是网络和手机。小商小贩看着摊儿的时候也几乎都在看手机。大家都不在现场,在现场都心不在焉。甚至有人走着路看手机,骑着车看手机,开着车看手机。人们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垃圾时间尤其要靠着不在现场来度过,所用的方式最多的还是看手机。
这样有了不在现场的保障,人在现场才待得住。人类原来那种仅仅靠着现场的劳动,就可以安心于自己的时间与环境的状态,已经少之又少。那种天人合一的好状态,在现代生活格式里,包括现代交通工具上,都已然难以奏效。
列车到了第一站,车厢里基本就下空了,上车的人也很少。在暗暗的冷冷的冬夜里,它将义无反顾地继续向遥远的也更其寒冷的内蒙驶去。
火车将人生和自然这样纠集起来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生活本身的无奈与激情、琐屑与美丽。我们偶或一临,对于其中的诸般滋味,浅以一过,深以了然,都是时代进行到这个时刻我们置身其间的必然,也是我们自己人生万象中的一闪。它们貌似毫无意义,可从来都是我们庸常却也执着的人生的,小小切片。多少年以后我们蓦然回首,望见的的所谓一片空茫茫之中,细究其里,一定充满了这样倏然而去的,无数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