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庙里一株雪

这山顶小城里的古建筑原来是很多的,据说也是很美的;但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毁,从未中断。区别仅仅是理由不同,有的是要破四旧,有的是要修道,有的是要砸烂封资修,有的则是为了房地产GDP。不管什么理由,毫不吝惜的毁掉老东西的后果都是一致的。这一点和全国上下也基本一样,并不更先进和更落后。这其中似乎有某种令人震惊的宿命:不管多么古老的东西,不管在多么久远的年代里都活过来的旧物,都要在我们这个号称伟大的时代里永远消失。

最近被毁的是古仇由国的最后一段城墙。文物部门的人无奈地摊开双手,用一个西方的姿势表示着他们面对横行的权力的时候的人微言轻。在刚刚召开了古仇由国研讨大会并且在会上做出了保护古仇由国最后一段城墙的郑重宣言之后一两年,这段城墙就被无声无息地彻底铲除了。现在混乱而自由的街上还可以见到城隍庙巷、文庙街之类的名号,和仇由国一样,只有一个名号了,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县宾馆所在的山顶位置原来是老县衙,拆了以后做了新政府,又拆了变成了现在的写字楼;门庭里巨大的藏山旅行社的横幅显示着本地最大的旅游资源。从这个有大树的院子里向外俯瞰,就是趴在山坡上的一片片红瓦灰瓦的房顶。远处的一向都是洼地里的人们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仰望得到的仇由山,已经掩映到了周边耸立起来的高楼缝隙里去了。

这样据说很有利于眼睛的睫状肌调节的遥望过程中,发现了一处有翘角飞檐和老树枝桠的院落,于是便迤逦而行,左转右转地沿着陡坡上不断有汽车驶过的狭窄街巷,去寻那硕果仅存的古迹。

果然是一处临河的古建筑群,院子里两棵巨大的古树还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点发芽的意思,保持着冬天苍劲的曲虬。全国重点文物的石碑竖在门外,被停放的车辆遮挡了大半。正门锁着,锈迹斑斑的锁和灰尘很厚的台阶都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沿着红墙转到侧后面的门去,赫然看见一个敞开的大院子,连门都没有的大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县文保所。文保所在大王庙里办公,反正一般人总是会觉着很有些名正言顺。

中间有一道花墙,将大王庙的核心区域与办公区域做了分割,老树在那边,老房子的主体也在那边。老房子的檐角与老树的树干枝杈,在天空中做着固定的联络姿态,形成固定的空间张力,构成永恒的画面美学。

老树和老房子已经是相依为命的老伴儿了,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谁对方也就很快没有了生气了。它们在千年以来的一个又一个轮回岁月里互相守望,已经把时间的牢底坐穿。哪怕是未来万物终将归于尘埃的分子水平上说,它们也会依旧相比邻、相融合。

有意思的是,在这老树老房的院子里,花墙边上还挺立着一株从未被剪枝过的老梨树。这是一株不以商品梨为目的的老梨树,枝干生长自由,树冠完整,身形高大。花开时节,在老房老树的背景映衬下,它的确像是一株雪。这株雪显示着大王庙历久弥新的永恒生机。

这棵显然是被风吹来的种子或者被某个朝代里的吃梨人随意扔出去的梨核,孕育出来的梨树,有幸身处大王神与文保单位的院子里,花自开果自落,终身没有繁育任务,只做了自然人一样的自然树。

我生有幸,能这样不期然的和它一起度过一段短暂的春日时光,更何所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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