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第一次开灯

梁东方

八月十九日的傍晚

我重回顶楼的书房

因为连阴雨的凉爽，已经

惠及了所有的地方

对着西山顶上的晚霞阅读，并且

在夜幕降临以后

打开了台灯

灯光不再成为增加燠热的力量

入夏以来从不开灯的历史

宣告结束

十五瓦的台灯光

彻底击退过早降临的黑暗

意外的清晰里，是

让人惊喜的幸福

一如人类刚刚进入电灯时代

每个夏天都不开灯的我

每年这个时候

都可以重复

重复人类那种只有一次的

喜悦

入夏以来第一次开了台灯，果然还是在处暑在即，出夏了的时候。其实这时候早已经忘记了快到了可以开灯的季节的预期，一旦它乍然而至，便充满了惊喜。自从入夏以后，灯光的热量也成为一个让人明显感觉得到的热源以后，就不再开灯。不开灯的历史持续了整个漫长的炎热的夏天，在不用空调电扇的情况下，也竟成为一种抵御炎热的至关重要的措施。尽管这种抵御可能主要还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现实温度上。

现在又可以开灯了，天逐渐凉了，灯光已经不再成其为问题；天黑得也越来越早了，在顶楼面对夕阳看了一会儿书以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很自然地就打开了台灯。如果天气还在盛夏，便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坐到这个位置上也不会有现在这样风凉之下的心无旁骛。盛夏的夜晚只适合摇着扇子走来走去，听着音乐，艾灸一下，隔上一会儿去洗了热水澡……

台灯受到喇叭状的灯罩拘束的灯光虽然只是照亮了桌面，但是在宽大的桌面上看书写字，沐浴在昏红的灯光下，也还是让人觉着很幸福，甚至是一种带着惊喜的幸福。抵抗了自然，召之即来，如白昼一样清晰，甚至比白昼散开的光里更清晰；双臂都可以放到宽大的桌面上，放到被灯罩拘束过的集中下来的灯光里；可以伏案的时间延长了，可以看书的时间延长了，延长到了黑夜里。

台灯的这些特质，使人赞叹不已。人类在刚刚步入电力时代里的幸福，大抵如此。人类只经历过一次，我可以每年经历。

在这样安静的郊外，这样有昏红的台灯的夜晚，在拥有大量图书的书桌上，随便翻看一本就可以进入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世界里去，就可以在人类细腻的感受里重温自己的人生断片；桌子上的水彩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外，即便是一种颜色也有一种颜色之内的深浅浓淡偏色倾向的细致区分，是人类努力对应着大自然的色彩的无限丰富尝试着描摹的时候的不懈努力，如果还嫌不够的话，就要一种和另一种混合搭配，至于搭配的效果如何，现在在这样的台灯灯光下，也可以略知一二……

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一向的理想。在这时间之流的当下，我就已经开始赞美并怀念我正居于其中的时间本身，这是何等快慰的人生。关键它不只是一个瞬间，而是可以日日重复的绵远享受。

当然，每天开灯的时间还是有限的。限制在不改变原来的睡眠时间的范围内，所以充其量也就只开灯一小时，每次使用都有依依不舍，立刻就又期待下次使用的微妙，乃至如儿童一般生活津津有味的企盼。在浩渺自然里的一盏短暂亮起的微弱的灯，正是生命掠过星空的偶然写照。在他人、在整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在自己，却可以充满了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