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东站乘车记
梁东方
如果不是购票的时候醒目的提醒是从东站乘车的话,就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个东站。听说这个东站也的确不是全天开门的,一天之中只分时间段的开上一会儿门而已。
比如现在,从空荡荡的地铁里出来,地面上的东站广场上很诡异地阒无人迹,虽然规模和设施都像是一个省会城市的火车站,但是没有人的状态却好像是疫情严重期间的样子。及至通过从来不抬头只用一根笔点击着放身份证的位置的检查人证合一人员的检验之后,进了候车大厅,昏暗的灯光下诺大的大厅里,乘客也稀疏到了罕见的人人都有座位的程度。
候车大厅里很昏暗,因为人少,没有必要把灯都打开吧。最亮的是巨大的蓝色电子显示屏,上面本站在夜里仅有的两趟经停列车,都是K字头的低等级火车。它们的开车时间相距不到一小时,再加上开放进站等待的一段时间,就是本站最热闹的时候了。随后车站便会关闭,与我们印象中昼夜不息永远不下班的火车站不同,这里是有关门时间的。
东站本来是为了石济客专设计的高铁站,但是高铁如果在这里停靠的话就与必然要停靠的石家庄站太过靠近,不仅其间的运行速度提不起来,也会影响整个运行的时间。
铁路的十字路口上,车站偏偏被设计建设到了十字交叉的南边,这就让火车北站和火车东站都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鸡肋:没有不行,有的话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所乘坐的这趟本来应该停靠北站的火车被安排停到了东站。
不幸的是,今天它还不能准时进到东站里来。
火车是整点到了,但是到了东站外的时候,铁路突然出现了什么故障。不知道是道岔问题还是路基问题,反正大家翘首以盼等待着从来都和预想的没有任何差异的列车进站的情景出现的时候,列车没有出现。
刚才一直在我身后打着电话的上了点年纪的女人,现在也停止抱怨了。因为与她刚才抱怨的事情相比,显然现在火车不能进站的事情要大得多。她终于将身后背着的大大的绿色双肩挎摘了下来,放到了站台上。站台上的那个躺在爸爸的大提包上的小孩子旁边。
她一直在电话里抱怨,说自己一向都是为别人着想,今天他送我来,到了门口我客气了一句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结果人家就真地回去了,真地就不送了。虽然这个包也不是很沉,但是我觉着很委屈,为什么就不能送到站台上来看着我上车再走呢,就差这么一会儿吗!我这个包要说沉也不是很沉,但是别人给我拿着还是比我自己拿着要省事儿吧!我这一辈子光为别人着想了,我一说不用送了人家立刻就回去了,唉……什么,我跟你抱怨一下你倒指责起我来了,我不是觉着你还是体己才跟你说的吗,我是要从你这里获得安慰,你倒好,不仅不安慰还来雪上加霜!什么,你来送?那倒不必了,车马上就来了,我已经在站台上了……
其实任何人是送站也都不能进站送人,都只能送到进站口止步。如果她是不知道这个规定才这样抱怨的话,那就实在是太滑稽了。她的滔滔不绝的话,和身后那个躺在爸爸提包上的小孩子关于铁路和火车的不着边际的畅想与恐惧相互交织,始终是在越来越漫长的候车过程中的不绝于耳的伴奏。
人生两个极端上的絮絮叨叨之间,充满了无意义的情绪渣滓,其所衬托的清明理性的可贵与短暂都令人在警醒之余未免唏嘘。好在一切都在火车迟迟不来的焦虑中变得无足轻重。开车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几十分钟,而火车还是不见踪影。每次看见货车亮着大灯匆忙驶来都让人再次翘首以盼,继而再次跌入失望之中;其实那货车来的方向完全相反,从那个相反方向来的车,不用看是货车和客车,也都与大家都在等待的火车无缘。
车站的广播始终对火车没有来的情况不着一词,一味地重复着关于防疫的要求。人们只是从站台上匆忙地跑过去的穿着各种制服的人一边跑一边回答的只言片语里大致知道了情况:路轨问题,正在修,我们比你急,多长时间谁知道,靠里站靠里站,坐台阶上的让开点让开点……随着这样的喊声,一群穿着橘红色服装戴着歪歪扭扭的同色头盔扛着工具的人冲下台阶,奔着站台尽头而去了。最直接的修理人员已经到场,应该就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大家都就地坐了下来,就地坐着不舒服的,就靠到了站台的柱子上,就到站桥下来的台阶上坐。好在每个人都有个手机可以看,上车也是刷手机,不上车也还是刷。手机缓解了人们的焦虑,很长很长时间大家都不再张望和吭声了。这样人人一自己的姿势捧着手机,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进站的火车。
这个场景如果被没头没尾地记录下来,一定会使人惊奇:一大片旅客坐在站台上,各自看着手机做不知所以的等待;而且别无选择,只能就地等待,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时刻里出现众人翘首以盼的列车进站的景象。
直到过了开车时间将近五十分钟以后,站台上突然一声喊:都别坐着了,站起来,站起来,不要越过黄线,火车来了!
火车来了,火车亮着大灯,缓缓地沿着铁轨,贴着站台边沿,一步步地挪动着过来了。两节红色的车头之后是绿色的车厢,车厢里坐在卧铺车厢里的人们纷纷趴在窗口上向外看,他们和站台上的人一样不明就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火车已经到站,下车和上车都已经正常进行了,便万事大吉矣。在终于重新开始的旅程面前,任何曾经的挫折和等待都已经是过去时。任何追究原因以免再犯的企图,都在火车铿锵有致的运行中变得无足轻重。
火车在船舶一样的颠簸和摇摆之余,是一股劲儿的颤动,其既一成不变又好像每一段都和上一段不一样的节奏令人迅速进入恹恹欲睡的车载式催眠状态中。这样连续奔波了一夜,到达南京的时候据说已经将失去的时间基本上追了回来,不大晚点了。
不过,火车运行时间的冗余度是有限的,在特定的车辆密集路段,稍纵即逝的通过窗口一旦关闭,就只能等待。在南京与上海之间最繁忙的铁路线上,它还终究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绝对正点的一点点晚点而导致错过了通过时间,不得不一再在一个个车站前等待、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