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黎明时分乡村一景
梁东方
乡村的早晨,大多数人还都没有起来,但是也有人已经出发,一辆车尾部红色的示廓灯在依然暗淡的夜色里很自然地成了视觉中心,它呼应了天角上开始铺展开来的晨光,成了黑暗的房舍与街道两端,一上一下的对照物。区别是天上的光有渐渐弥漫下来的趋势,地面上的汽车尾灯却只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将时间拉长似的存在。
天光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向上的光辉,越过了东边隆起的高速公路和与高速公路等高的树梢。那些光暂时还都是向上的,还没有越过地平线上某个弧形的遮挡,还没有来得及横向铺展到大地上,还让这山前平原上的村庄隐在从夜里直接弥漫过来的黑暗之中。
红色的尾灯这时候就成了为整个黎明前的黑暗配色的视觉中心,它们形状一致亮度均匀柔和的红色,收敛着的红色,不向外照射的红色,在这样的黑暗里是那么恰如其分,甚至可以说是那么美。人类的创造和大自然的秩序在这一刻形成了统一的既视感,是一种天衣无缝的贴合。
而在汽车社会里,除了专业人士与爱好者之外,人们其实已经很少能再把高级的汽车部件视作一种美了。因为汽车的拥堵彻底改变了大家对这种人类创造物的观感与评价,负面的情绪弥漫到了对于汽车的全部感受中,消泯了这种人类堪称神奇的创作物本身的被观赏的机会。即使是在新车发布会或者车展上人们所见也往往只是模特而不是汽车本身,即使看见到了车也不会对大致一样的车的结构和车在不同自然光里的状态有所察觉,更别说投入凝视的深情了。
这幅早晨的景象,很早的早晨的景象实际上是一种罕见的日常景观,不是因为景观本身罕见而是看见这样的景观的人的稀少——因为大家都是看见了也未必注意到的状态。在这个时间点上的目睹者,大抵都是老人,都是为了什么事情奔忙着即便看见了也完全像是没有看见的人。
在这样光与黑暗参差着的时刻,那个将拐杖横放在身后的老人又到村外菜地边去找邻村的老人聊天了,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也已经如期坐到了家门口面对这个世界上再次重新开始的一切。
老人从逐渐远离的心态出发的所见,与其他年龄段里的人们将其作为习以为常的日常景观来看的时候的所见,一定是有所不同的。老人看到的往往是并不具体介入其中的形式,是熹微的晨光中黑暗的街道上的气氛,是只有房檐和树梢有了光的时候的时光感,是将既往人生经历搜索出来的深长而又不无茫然的遥望……其他年龄段里的人们的所见则更近于一种视若无睹的自然而然与天经地义,是无暇顾及、不做任何凝视的忽略。这两种人类感知对于这黎明前的时刻的景象来说,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都有着很欠圆满的遗憾。如果能打破这个规律在不老的时候就已经能凝视,在忙碌之中也依然可以在某个时刻超拔到“客观”中来,充满新鲜感地面对环境,那大约才是正途。
在这神奇的天边上、天顶上有了光,而村庄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的时刻,房檐和树梢的轮廓显得很清晰,其清晰程度直接反应了大气质量的优良,没有雾霾,空气中没有阻挡视线的细颗粒物。连黑暗都是纯正的,更何况那黑暗与光亮交界的位置,那些清晰地将村庄、将人的世界和天空的关系画出来的线条。这些清晰的黑暗和清晰的线条,让人发现了白天朗朗乾坤下所不易察觉的某种基础感觉:现在这一刻是形式主义的客观世界,是儿童和老人才能意识到并且沉浸其中的人之为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常态;而所有忙碌的人,忙碌着吃喝拉撒睡、忙碌着在世上追逐的人却几乎都对它视而不见。人的宿命便是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在身强体健的时候习惯于忽略自己的感受,或者说是不得不忽略自己的感受,只在童年与老年那样人生的两端,抑或在疾病导致的虚弱里,才有将感受反复咂摸的体验感。
意识到这一点,便更会坚持早起,坚持早早出发,穿过村子,走到黎明与黑暗的边界上去;尽管,立冬以后天已经亮得越来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