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一生最爱辛稼轩

叶嘉莹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中学语文课文中,南宋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府人。)经年已过,想必曾被“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一豪放景致所打动,至今记忆犹新。

诗词女神叶嘉莹,晚年感慨:回想我平生走过的道路,是中国的古典诗词伴随了一生。次女言慧补充,我妈一辈子都在和诗词谈恋爱。

知母莫若女。叶嘉莹承认,由于对诗词的热爱,她只要打开书,就会召唤另一个灵魂来与她对话,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品格,一下子鲜活起来,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曾有学生林玫仪(台大教授,也研究词学),问过老师叶嘉莹:你讲了这么多人的诗词,最喜欢谁的诗词?中国古代这么多诗人词人,你觉得有哪一个你愿意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生活呢?

真是跟老师不外道,开门见山。

那是在1987年,此时的叶嘉莹(1924年出生)已是花甲之年,较之青年时代的内敛,已豪放了许多。

她想了半天,最后的答案是辛稼轩。

叶嘉莹解释,杜甫这个人,他的诗忠爱缠绵,很了不起,可是这个人好像古板一点;李商隐的诗我一直很喜欢,可是李商隐的诗我可以欣赏,但是这个人又太忧郁了一点;所以想来想去辛弃疾这个人不但词写得好,而且这个人在生活上也是个很有情趣、很有办法的人。你看他写的词里边,他所居住的地方,要栽什么花啊,种什么树啊,什么地方盖房子,什么地方开窗子都安排得多好!我当然愿意跟稼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之后,叶嘉莹杀了个回马枪,反问一句:你呢?学生想了想,我也喜欢稼轩。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是啊,这么有品味、有格调的豪放词人,谁不喜欢呢?

邓广铭

叶嘉莹在台大教授词选课,案头必备的参考书之一,就是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

这位邓广铭先生,是历史学家,称得上赫赫有名,听我细细谈起。

邓广铭,是北大历史系学生,与傅斯年的侄子傅乐焕,既是同班同学,又是知己好友。他的才华,深得傅斯年的赏识。

傅斯年,何人也?那年胡适海外归来,聘为北大教授。当时他的课堂,听众如云。傅斯年的好友顾颉刚听后,对傅说——胡博士真有学问,你去听听吧。

傅去了,不仅听,还问,一问一答之间,胡适的汗就下来了。

胡适后来说——他当时就发现了,像傅斯年这样的学生,国学根底比他还好,所以他常常提心吊胆,激励自己,要加倍用功。

从此,胡适与傅斯年,就建立起亦师亦友的特殊关系,直至终生。

想想看,能得到傅斯年的赏识,才华应该横着溢了。邓广铭毕业后,受到傅斯年的邀请,南下昆明,后又至李庄出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助教,其间一直得到傅斯年的提携。

两年后,邓广铭因傅斯年的举荐,担任复旦大学副教授。抗战胜利后,邓又回到北大出任校长室不挂名的秘书。而当时的北大校长胡适,远在美国,而临时校长正是傅斯年。

为傅校长出谋划策,鞍前马后,邓广铭很愿意,这又为何呢?

当年,傅斯年总是千方百计想要把邓广铭研究宋史的专业思想巩固下来。适逢《宋会辑要稿》刊行,价格不菲,邓不想买,傅斯年逼迫他买。

邓广铭晚年回忆,不无感慨地说,他最后选择宋史研究作为终身的学术事业,可以说是傅斯年给逼迫出来的。

如今流行一句话,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换成邓广铭先生,他也许会说,如果傅先生不逼我一把,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会这么受到诗词女神的青睐?

傅斯年

邓广铭北大毕业后,向当时的中华文化教育基金申请研究经费。基金会的负责人,正是胡适。当胡了解到邓要以“辛弃疾”为研究题目时,坦言:“这是梁任公(梁启超)研究的题目,你也要研究,先要写一篇东西。”

这下,邓广铭碰了个软钉子。是啊,要经费可以,但你要亮个相,证明你有研究的能力喽。于是,邓埋下头来,写下一篇《辛稼轩年谱及稼轩词疏证总辩证》,结论是,梁启超的《辛氏年谱》和《辛词疏证》中,有许多严重错误,需要重新编写。

此文在学术圈不说是“洛阳纸贵”,但着实落入了陈寅恪的法眼。陈寅恪,曾被称为“中国最博学的人”,在人才济济的清华,也是教授中的教授。陈看到此文,大为赞赏,主动为之推荐,于是研究经费得以批准。

邓广铭,后来说“就这一篇文章,影响了我一生,是我一生的转折”。而这个转折就治宋史而言,“从此我就不回头了”。

由此,想到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就能“孤篇压全唐”,其来有自。

邓广铭治学非常认真,《稼轩词编年笺注》自问世以来,他一直在不断地补充、不断地校订。经过数十年的修改、调整,补充了大量有价值的文学资料与研究心得,应是稼轩研究的最高成果。

在最后校订的出版前言中,邓广铭引用了叶嘉莹所写的稼轩词说,并认为叶的文章“议论皆浑融洒脱,恢宏开廓,曲汇旁通,而又全都在于反复阐发其主题”。

叶嘉莹是在邓过世后,才读到此篇前言。但对于前辈的认可及在文章中的引用,她感到非常欣幸。

夏承焘与邓广铭

提及前辈的认可,邓广铭肯定难忘夏承焘。

夏承焘,人称“一代词宗”,他对词学研究的最大成就在于开创词人谱牒之学。

夏承焘,字瞿禅,号月轮楼主。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就是作家崎君。

琦君原名潘希真,浙江温州人,代表作有《橘子红了》、《青灯有味似儿时》、《水是故乡甜》、《万水千山师友情》、《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等。名列台湾十大女作家之首,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

崎君曾问他“瞿禅”有什么含义,他说:“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只因我瘦,双目瞿瞿,且对一切事物都怀惊喜之情。至于禅,却是不谈的,一谈就不是禅了。其实禅并非一定是佛法,禅就在圣贤书中,诗词中,也在日常生活中。慧海法师所说的‘饥来吃饭困来眠’,不就是日常生活吗?”

那年,抗战初期,邓广铭从北平经河内去昆明到西南联大,特意来到杭州大学,带着稼轩年谱和稼轩词编年笺注的相关资料,拜见夏承焘。当年的夏,是国内鼎鼎大名的教授,研究稼轩词多年。

作为一个小字辈的后生,邓广铭非常忐忑。谁知夏看到邓研究两年的资料后,称赞有加,竟将他自己收集多年的稼轩资料,统统交给邓,并直言,有了你邓广铭研究稼轩词,我就可以不往下作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夏承焘的一片至诚,令邓广铭终生难忘,“夏先生有大恩于我”。

时间的钟声,定格在1949年1月20日,应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之邀,傅斯年正式就任台湾大学校长。

此时的台大,百废俱新,傅斯年需要同仁鼎力相助。他经常给北大的教务长郑天挺打电话,号召北大教授去台大任教,有时指名道姓,说要某某人去。当然,傅斯年不会忘记邓广铭,他一直赏识的弟子。

郑天挺问过邓广铭,是否去台大任教?邓说,要论和傅先生的师生关系,我应该响应他的号召,到台湾去。不过,傅先生与蒋介石关系密切,所以跟他去。我与蒋没有什么关系,不愿跟他到那孤岛上去。

邓还与同事开玩笑,“如今国民党的军队是不战、不和、不守,我的态度是不死、不降、不走。我没有做过蒋的官,和国民党没任何关系,用不着为他们尽节殉死。我和共产党没仇恨,我在大学教书,人民政府是否让我继续教下去,当然还很难说,但这并不是一个投降不投降的问题。我不跟傅先生走,也不跟国民党走,决意留在北京大学。”

就这样,邓广铭留在了北大。1979年,在72岁之际,为了北大历史系的振兴,亲自担纲系主任一职,亲力亲为。

而叶嘉莹漂洋过海随夫来到台湾,1954年秋,她进入台大任教。

夏承焘教授的高足崎君,也漂洋过海来到台湾。她与林海音、谢冰莹、张秀亚、刘枋等人,撑起了台湾文坛的半边天。

夏家,是女作家们最喜欢聚会的地方。除了林海音好客、热情、爽朗的性格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羡慕海音有个妈“。

那个年代,有几人能像林海音一样幸运,把家人都带出来的呢?

女作家们看到爱珍妈妈,就像是大孩子要撒撒娇,想吃伯母做的台湾菜。刘枋自小没妈,干脆就直呼爱珍“妈“!

这天,崎君带着红豆糕来到夏家。海音的三个女儿(祖美、祖丽和祖蕤),一看到崎君阿姨来了,都跑到院子里迎接。

三个小公主最爱听崎君阿姨讲话,一人搬一个小板凳,端坐在她面前。崎君满肚子的故事、笑话和典故,真好听。

崎君说话又多又快,旁人插不上嘴。孩子们最爱听崎君阿姨讲故事,听着听着眼里溢出了泪水,代入感太强。而且,崎君的模仿力也是超一流,南腔北调,学啥像啥。

林海音的先生夏承楹,较讷于言,他曾总结,说世间有三件“不断”事务:一“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二“抽刀断水水更流”;三是崎君的谈话。可见,崎君的谈锋多强健。至此,我们看到了女作家可爱的另一面。

今天的文章,到这儿就要收篇了。从叶嘉莹最爱的辛稼轩开始,谈及邓广铭、傅斯年、夏承焘,再到崎君,一种文化的传承,蕴含其中。此前,端午节那天的发文《端阳忆旧 | 琦君:粽子里的乡愁》,粽香情浓,此刻依然唇齿留香……

成长的标志是从现在感恩过去,在当下创造体验,以变化面对变化。

傅斯年“归骨于田横之岛”以后,究竟是谁在执掌台湾大学?

山佳:记忆中的《城南旧事》— 记林海音先生

端阳忆旧 | 琦君:粽子里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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