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专栏 | 大槐树:水洗的棉花糖

文:大槐树 / 图:堆糖

王文慌忙逃了出来,只穿了一身春秋季节的睡衣和一双凉拖鞋,手里攥着木雕刻刀。他觉得自己杀人了,但是杀了人怎么从自己家里逃出来了他没有去细想。脑子里都是他杀人时的细节,他拿着自己锋利的刻刀割断了同事张辽的脖子,那血窜得老高,溅得天花板和吊灯上都是,张辽滚在地板上,身体扭曲着像一条被压了头的长虫。杀人的地点他却有点模糊,像在办公室也像在家里,他想也许是太紧张忘记了吧,反正那溅了血的晃动的吊灯他觉得很熟悉,跟家里客厅的一样。杀人的原因他也记得很清,他恨张辽,他觉得自己在单位的一切不顺利都是张辽搞的鬼。具体什么时候张辽开始整他,他猜测大概是那次单位举办健步走活动,他把自己木雕作品分给大家,分到张辽时就没有了的时候吧。张辽是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们办公室是负责公司后勤的,平时张辽总跟同事们小声嘀咕,可是他们一看见王文进屋立即就不再讲了。张辽肯定是在说自己坏话,王文觉得。他越发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着异样,都那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一定想把自己挤走好占据他的办公桌,他的办公桌靠着窗户,是办公室最好的位置。他确定得很,他们一定是相中这个位置了。

他跟张辽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具体什么原因引起的他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盛怒之下,他摔碎了张辽桌上的那个雄鹰水晶摆件。这让张辽也很恼怒,张辽曾指着他气急败坏地怒吼:我弄死你,我一定会弄死你。这句话让王文非常警惕,时刻提防着。他连单位饮水机的水都不喝,水杯他每天都带回家从家里带水到单位饮用。而且从这天后,他在办公桌前总是觉得会闻到一种怪味儿,他对这味道感到恐惧,会不会是张辽放的毒气呢,他盯着张辽看,张辽盯着电脑修改着报表。“这是在故意伪装,他的眼神明显在向我这边瞟!”王文愤怒地想。他曾忍不住去问张辽,结果被张辽回了一句“神经病”,他只得悻悻而归。但是他却觉得那味道更强烈了,他就每天都大开窗户,即使天寒地冻,冷飕飕的风直往屋里灌,他也大开着窗。为此张辽还叫来了经理来说他,但是他坚持着,即使自己也被冻得感冒了几次也没有放松,他不能给毒害他的人一丝机会。后来张辽就很少在这个办公室待,但他觉得这是张辽做贼心虚。还有一次轮他去仓库,他却发现仓库的紫外灯亮着,紫外灯的遥控器却在张辽那里,他觉得这是张辽故意的,故意让他受到紫外线的照射。

昨天他被经理狠狠训了一顿,原因是卫生间的马桶堵塞了,污水流得到处都是,甚至流到了楼道里。他怀疑是张辽故意堵了厕所,单位的人都知道卫生纸会堵塞马桶,这次却偏偏是被一大团卫生纸堵了,这分明是故意的。单位跟自己有过节的人只有张辽,而且只有张辽知道厕所这一块儿归他管理。

王文觉得自己之前也很讨厌张辽,讨厌他自我介绍时总说那句:跟三国猛将张辽一个字。他怎么能跟三国猛将比呢?瘦得跟吸毒的一样,走路炸着胳膊弓着腰螳螂似的,跟威武的猛将根本不沾边儿。

但是这一切都不至于让自己先下手杀了张辽的。他觉得自己先动手的原因也许是那次张辽取笑了他的根木雕作品,张辽对同事摆在桌上的他赠送的木雕嗤之以鼻,王文觉得这对他是深深的伤害。根木雕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超过一切,甚至超过自己,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性爱也不能没有根木雕。没有文凭,没有其他一技之长的他是接了父亲的班进入这个单位的。他从小学什么都不行,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人的称赞,唯一这个根木雕获得了一些赞许。女儿更是喜欢他的根木雕,还把他的作品拿到学校,他清晰记得那是一个什么作品,是一套葫芦娃围着爷爷听故事的木刻,这个作品最让他满意的地方是“爷爷”的胡须的处理,趁着木料的颜色刻出了胡须的花白色和随着说话动作飘逸的样子。女儿在学校因为这个被同学们羡慕了,回来抱着他亲,他开心得心在颤抖。这该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褒奖了,这是根木雕给他带来的。同事们也会因为收到他赠送的根木雕而对他赞许一番,虽然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他的根木雕有的被丢弃在垃圾桶,但是他仍然享受同事接过木雕时那些笑容。

接触根木雕也很偶然。他喜欢逛早市,早市上有一个卖雕刻工具的老头,边售卖边展示自己的雕刻技术。一根普通的树根,他很快就能使它变成一件活灵活现小物件儿。他深深地陶醉其中,堆在老头后面的那些枯树根在他眼里瞬间就成了各种各样的造型,他选了一根在老头的指点下刻成了一只欲飞的小鸟打算啄一只攀爬的小虫。之后的日子,他每天都来早市,一来就蹲在卖刻刀老头的摊位,观摩的同时打着下手,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搞这个根木雕的,他甚至埋怨起爹妈了,小时候要是让他学这个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了大师了。卖刻刀的老头转到别处去的时候送他一套刻刀,他如获至宝。不上班的时候就开始转悠各个木材市场、苗圃等寻找人家不要的奇形怪状的树根树杈,他还经常去远离城区的山地寻找自己中意的材料,擂鼓山是他经常去的地方,满山的洋槐生满了大量虬龙一样的根。阳台上全被这些东西堆满了,有的都堆到了楼道上。他家的桌子上,柜子上都摆满了他的作品。

大街上冷清得像画里一样,偶尔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带起一团枯叶在路灯下蠕动,枯叶划动路面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刺耳难听。王文避着路灯在阴影里狂奔着,他要尽快地逃出城区。十一月份的夜晚是寒冷的,初出房屋时带着的热气已经消散,此时王文冷得直打哆嗦。他扯下一条宣传的横幅,在一处广场阴暗的凳子上做了个裹脚,将脚和腿捆扎了一些,脚不再那么冰凉和疼痛,长距离快速奔跑已经将脚磨得生疼。他撞到了一辆停放在墙角的垃圾搜集车,车把顶到了他的腰,疼得他只能捂着肚子靠着墙根儿滑坐在地上,汗珠子和泪水一块儿糊得他的眼睛模糊不清。他靠着墙坐着,地面摇曳的树影让他紧张了好一阵子。他又想起记忆里割断张辽喉咙的情景,自己被这垃圾车撞了一下就疼成这样,张辽那该多疼啊。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竟有点怜悯起张辽了。

不过这一撞也是有点收获的,垃圾车车把上挂着一件发馊的短袄,袄的口袋里还塞有一双劳保手套。他喜出望外,他觉得这是谁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也许是父亲吧。父亲还算是最疼爱自己的,虽然他什么都学不会,但是父亲还是会在下班时给他带回好吃的。他最想的是那一大团棉花糖,虽然至今他也不知道棉花糖的味道。那天父亲带回的棉花糖他不小心粘上了土灰,他竟然拿着棉花糖去冲洗,谁知刚把棉花糖放在自来水下,棉花糖一下子就被冲没了,只剩下一跟光秃秃的棍子。他这个笨拙的行为成了周围伙伴儿们的笑柄,大人小孩儿都知道他这个什么也学不会的傻子竟然把棉花糖在自来水下冲洗。面对嘲笑他只会讪笑着说“消失得真快,就像一道光。”这句话是得到父亲肯定的一句话。棉花糖消失了,他哭着找父亲,对父亲说了这句话,父亲很惊讶自己的傻儿子会说这么好听的一句话,抱着他亲了好几下,他不哭了便记下了这句话,他以为别人也会赞许这句话,但是嘲笑他的人没有像父亲那样赞许自己,他们哄笑后就一哄而散。现在他看到卖棉花糖的就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他喜欢看着卖棉花糖的将糖洒在棉花糖机子里,那竹签在那高速旋转的机器里绕,像变魔术一样绕出一团云朵一样的棉花糖。“真神奇!”他赞叹这神奇的过程。但是他从来没有去买一个来尝一尝,他怕失望,怕藏在心中那份渴望变成失望。

疼痛缓解了一些,王文套上那件短袄,戴上手套,瞬间感觉暖和了不少。他朝着胡同的尽头走,穿过这条胡同就到了城区公园河道,跨过河道距离城郊就不远了。他刚走两步,猛地听到有动静,扭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枯枝落地的声音吧,他顾不上多想疾步往前走。凉拖砸着地面的声音让他紧张心烦,他弯下腰去整理拖鞋,却瞥见后面有一个黑影子闪了一下。他吓得连忙蹲下,扭头盯着后面。可是,身后却依然静悄悄的,一直能看到胡同尽头大路上耀眼的灯光。王文胡乱整理了一下鞋子,顾不上一切往胡同的前方尽头奔去。在这黑影里停留多一分危机也就多一分,黑影隐藏了自己同样也能隐藏别人。

王文急速穿过胡同,来到了护城河边。夜幕下看不见浩荡的河水,只能听见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不远处有一座桥,他不敢直接去桥上,而是站在桥头阴影里观察桥面。桥上的灯光明亮刺眼,有人影在桥上晃动。他等着这人影离开,才走上桥面,突然暴露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紧张得不知所措,攥着那把刻刀慌忙地往对岸走,他需要把自己重新没入黑影才有可能平静下来。拖鞋砸着桥面更加脆响,似乎整个城市都能听到这急促的拖鞋声。每一声拖鞋声都敲打着他的心脏,这心脏似乎要跳出来了,突突突的心跳声扰乱了他的呼吸,使他的呼吸更加的急促沉重。这呼吸声像极了记忆中割断张辽喉咙时张辽的呼吸,呼噜呼噜的让人害怕。

终于赶到了那片他渴望的黑影里。他不能再走了,腿软得迈不开了,头发都被紧张的汗水津得湿漉漉的。他胡乱抹拉一下脸上的汗,喘着气回望着那段明亮的桥,走过来了再看就觉得这桥才那么短的距离,但是他刚才走的时候却觉得长得要命。桥另一端的一个影子晃了一下,他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连忙压低身子,匍匐在地上往对面看。驶过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的灯射得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闭了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睁开看。他看见一个黑影子蹲坐在他不远处的桥头。

“黑狐?”他吃惊地叫了一声,那是他家的狗。这狗一身的黑毛,只有脖子下有一撮白毛。他记得把狗关在了卫生间,为什么会跟了出来呢?这狗不是他养的,他不爱养狗,他讨厌满屋的狗毛和臭味儿。但是黑狐是妻子带回来的,女儿也挺喜欢,他就没有办法了。他每天不情愿地带着这条黑狗遛弯散步,他主要是害怕这狗在屋子里屙尿。妻子最近几年的行为让王文很不满,不但跟他分屋睡觉,还不怎么跟自己说话,对自己的态度更是恶劣极了,有时似乎恨不得掐死自己。去年更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对他不管不问,却把狗留下了。他觉得妻子留下狗是监视自己的,通过狗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要不是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带着孩子回来看看狗呢?美其名曰是孩子想狗了,但是回来后她却对狗热情得比闺女更甚。王文觉得自己在妻子和孩子心里不如黑狐这条狗重要。所以他很讨厌这条狗,恨不得煮了吃掉它,但是这条狗又是他能见到孩子的一个保障,他想也许没有了这条狗,孩子可能会把他这个爸爸给忘得一干二净吧,因为曾经那么喜欢他的雕刻作品,现在孩子连看都不愿看,还会跟妈妈一起将他的东西丢掉。孩子还明确地告诉他不能去她的学校,不让他去接她上下学,他认为这都是妻子在搞鬼,是妻子让孩子拒绝远离他这个父亲的,哪有孩子不爱父亲的,他自己至今都无法忘记父亲。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总是惦念孩子,见到孩子他的心都会融化,尽管孩子总会甩给他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为了能够定期见到孩子,他不得不放下刻刀带着这条狗去遛弯,好好地去伺候这条狗,给它买好的狗粮,给洗澡买药。他一直害怕去转悠遛弯,因为一到公园他总能听到很多窃窃私语声,他觉得这些私语声就是在取笑议论他,议论他连孩子老婆都不愿在家里居住,有时连狗的吵闹声他都觉得是在表达不满。他总是把狗绳攥得紧紧的,不许狗去碰其他狗。他匆匆地带着狗下楼,让狗稍微撒欢,短暂地遛弯后就连忙回家,给狗简单清洗一下后就开始坐在阳台拿着刻刀完全让自己沉浸在创作中。此时他才会完全平静,内心平静得像无风无波的水,他能听到空灵的滴水声,一圈圈涟漪就是那树根上一刀刀刻痕。

黑狐听到叫声来到他跟前,摇着尾巴喘着粗气,很像见到妻子和孩子回来时的样子。黑狐平时见他不是这样子的,他更加确信黑狐是妻子留下来监视自己的。他厌恶地躲开黑狐舔嗅他胳膊的嘴,往外推了推黑狐的身体。黑狐疑惑地看着他,喉咙里哼哼着表达着自己,它搞不清楚主人为什么这么不友好。

王文站起来往城外走,黑狐就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王文站住驱赶黑狐回去,黑狐往远处跑了跑又跟了过来。王文更断定黑狐是妻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他必须甩掉黑狐。王文开始拼命地跑,这段路他比较熟悉,平时采集树根他经常走,沿着他跑的这条路一直走就算出了城区。然后再下到小路走田间小道一直走下去能够到达一条大河,大河河滩很宽广,枯水期河滩上都是砂砾和枯树根。河滩绕过一座小山岗就是擂鼓山。山岗上有除了洋槐还有很多杂树,之前他在山岗上搭了个小棚子,用来避雨歇晌用,他打算最终跑到那里去躲避。但此时他没有按照之前自己设定的路线走,为了甩掉黑狐他七绕八绕地奔跑。他绕到一个村子里,在村子边缘找到一片院墙已经倒塌的院子躲避起来。这户人家肯定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土院墙完全坍塌,房屋墙垣也塌下一个豁口,院子里的杂草杂树比人还高。他想在这里稍微歇息一下,连续的奔跑加上心情的紧张,让他腿脚发软,呼吸呛得嗓子生疼,肺像要炸开一样,他必须歇息一下,否则他觉得自己会倒在路上。

“这该死的黑狐!”他诅咒着黑狗黑狐,他认为是它的出现让他才变得更加狼狈。

王文靠着房屋的残垣休息,他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村子里零星传来家狗的梦一般的吠叫,雾霾笼罩在半空使夜空不是那么清朗。他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调息着呼吸,逃出了城区,他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因为他认为即使市区发现了命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到距离市区这么远的地方,此时他应该是安全的。这个躲在暗夜中的破旧院子竟让他如此放松,靠这个残破的土坯房竟然让他觉得比软床上还舒服。他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浑身散了一样,而大脑也陷入混沌中。

混沌中一阵狗叫惊得王文跳了起来,他踩断了一根干枯的蒿草杆子,刺扎住了他的大腿,疼得他直咧嘴。他慌忙外看,正狂叫的正是黑狐,黑狐冲着他狂吠,它的叫声引得村里的狗都叫了起来,原本寂静的村子沸腾了,他看见远处中心村有几户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可恶的恶犬!”王文为黑狐陷他于危险之中而懊恼。但此时他也只能无奈地往外跑,枯草划拉得脸上生疼。这一慌乱,王文忘记了他所熟悉的那座山的路,也辨不出方向,像一头误入村庄的野猪横冲乱撞。他只能朝着没有灯光的地方跑,尽量让自己躲在黑暗里。他顺手拉断了一根小树,拿着棍子驱赶黑狐。黑狐也躲在了黑暗里了,躲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了。

走在黑暗里,他又获得了安全感,不论远处或是近处一丝亮光都会让他紧张警惕。他蹒跚地游荡着,游荡在这分不清楚沟壑平地的暗夜里。他时而踏入堆满秸秆的地沟里,时而又踩在松软的麦田里,他把长满刺玫的老坟头当成过擂鼓山,也把立在路边的树影当成追赶他的人。没有了方向,他弄不清擂鼓山在那个地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要走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了,他想走到自己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吧。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再也走不动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他打量四周的环境,这里是一片旧河道,河道干涸没有水,沿河种植的杨树落光了叶子,叶子堆满了河滩。他顺势躺在那厚厚的杨树叶子上,杨树枯叶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他觉得这味道很舒服,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小时候父亲陪着他在落了叶的大杨树下走,捡起杨树叶用杨树叶柄“斗草”。他清楚地记得他把杨树叶柄在嘴里嚼一下,苦涩的味道让他紧皱眉头,父亲也会露出少有的笑。他的小手攥紧嚼过的杨树叶柄,跟父亲的杨树叶柄交叉在一起,他绷着严肃的小脸,猛地一拉,自己加工的叶柄却被父亲的拉断,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父亲那双打手捧着他的脸亲他的额头,这一招最管用,他马上破涕为笑。

他把自己埋在枯叶里,他隐藏自己让身心得到一些放松。冬季黎明的旷野很寂静,但也很冷。随着紧张心情的渐渐平复,他开始感受到了冷,薄薄的树叶不能抵抗多少寒气。腹内已经空空的,没有足够的能量能抵挡寒冷,他在树叶下瑟瑟发抖,牙齿都禁不住的碰撞着,他听着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就像老鼠啃咬东西磨牙一样。

一个声音下入河道,踩着枯叶走了过来。他陡然紧张起来,但是这紧张也化解不了寒冷的颤抖,他听到盖在他身上的枯叶沙沙沙地响。脚步声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粗重的呼吸声嗅探着地面的枯叶。

“是该死的黑狐!”他拨开枯叶,黑狐兴奋地摇着尾巴来回跳跃着。

他无奈地坐起来,抓起一把枯叶砸向黑狐,枯叶中有一段树枝擦着黑狐的头皮飞了过去,黑狐以为是抛给它的玩具,反身追了过去,找到那段树枝,兴冲冲地叼了回来。看着这条锲而不舍追着自己的黑狐他只能苦笑着任它在一旁撒欢儿。

饥饿实在难忍,其实他还是挺能挨饿的,有一次妻子生气将他关在屋外,他在外溜达了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可是这次却连一晚上都挨不过,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也许是奔跑了一夜的缘故吧,他安慰自己。

王文爬出河道,河道外面是一片还没有铺满地面的麦田,没有可以吃的供他寻找。他顺着河道往下游走,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破棚子立在寒雾里。他打了个喷嚏,吓得自己赶紧蹲下,静寂的野地里,这一声喷嚏已经算是巨响。天愈加亮了,雾霾遮蔽着天空,他只能凭借着河道的走向判断方向。早起的喜鹊也被着雾霾整得迷糊了似的,喳喳喳地呼喊着。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与这些喜鹊呼应对话的,他喜欢喜鹊,喜欢看着喜鹊在枝叶间咋咋呼呼地呼喊。

距离那破棚子更近了,他伏在河道边缘偷偷查看这个破棚子里面会不会住有人。等待了一会儿,他壮着胆子靠近棚子,才发现这间棚子已经被遗弃了好久,除了残垣,上面的牛毛毡已经破烂不堪了。这棚子可能是之前有人在这里养鸭子留下的,而今这里可能将成为他的安身之所。

他爬上墙垣往远处眺望,雾霾太重他无法看得太远,但是他却意外发现了一片不是麦苗的田地。他跳下墙垣朝那片田地走去,原来这里是一片红薯地,红薯叶被霜打成了褐色,蔫蔫地伏在地上。他像发现宝藏了一样兴奋,用刻刀挖出了几块儿红薯,迫不及待地生啃起来。他顾不上其他,只想用可以吃的东西填充他空荡荡的胃。饥饿的黑狐等不到主人给他喂食,也捡拾起王文吐掉的红薯皮吞下。

填充好肚子,王文又下到河坡。虽然胃内不空了,但是依然寒冷。那散着酸臭味儿的短袄和绑在腿上的宣传横幅红布难以抵挡这冬日的寒。他搂了一大堆的枯叶,将自己掩在枯叶里只露出头部。黑狐好奇地打量着主人的做法,它弄不懂主人这么做的原因,只顾自己在枯叶里来回奔跑。

王文对这个“枯叶被子”还是挺满意的,枯叶堆发酵的热量使他寒冷的程度减轻了不少。他闭着眼睛又开始回忆杀人的场景,奇怪的是张辽的脸却变得模糊不清。那张扭曲的脸模模糊糊的竟然有点像妻子的脸。王文吃了一惊,他连忙睁开眼睛,雾霾散去了不少,他往远处望去却傻了眼。一夜的奔波选择的藏身地竟然是距离一个村庄仅二三里的旧河道,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村庄村民活动的影子,放松的心又开始紧张,他希望雾霾更大一些好让自己真正的隐藏起来。还好,冬日的田野是静寂少人的,他深深地把自己埋在枯叶堆里。

跑累了的黑狐挨着枯叶堆躺下休息,任王文怎么赶也赶不走。黑狐没有来到过这么静寂的地方,对所有声音都显得警惕机警。树上喜鹊踩断树枝的声音,枯叶被风吹散的声音都让它忍不住狂吠几声。这每一声吠声都像锤子擂在他紧绷地琴弦上一样让他心惊胆战。他猜想村子里的人肯定能听到它的叫声,它是故意要引人过来的吧。

“你一定是她派来监视我的,来害我的。”他攥紧手里的刻刀盯着用无辜眼神看着自己的黑狐自言自语地:“你伪装得太好了!”

“不行,不能让它坏我的事情,我还不想坐牢或者死,我还有好几个根雕没有做呢。”王文继续自言自语。一个邪恶的想法涌进他的脑子,他打了个冷颤,浑身又禁不住地抖动起来,抖得埋在身上的枯叶都滑落下来。伏在枯叶堆上的黑狐将头叠在前足上,天真地望着王文,每次眼光与王文相遇就会讨好地摇着尾巴

他钻出枯叶堆,召唤黑狐。见到主人的召唤,黑狐兴奋地站起来,乖巧地靠近主人,想获得主人的爱抚,尾巴摇得欢实有力。

“伪装,全是伪装!”王文恶狠狠地盯着蹭着自己胳膊的黑狐。他右臂搂过黑狐,左手攥紧刻刀,猛地戳进了黑狐的脖子,然后用力的切过脖子,任由黑狐惨叫和挣扎。他咬着牙,狠狠地勒紧黑狐,任黑狐滚烫的鲜血沾满他的手,溅湿他的衣服。他闭着眼睛,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额头的皱纹深得像刻刀失手刻坏的山壑,狰狞得像嗜血的魔王。

终于,黑狐停止了挣扎。王文松开了他紧勒着的手臂,长时间的用力手臂酸麻得无法伸展。黑狐躺在了他的身边,脖子里还在汩汩地冒着血,带着沫子的血随着黑狐绝望的呼吸往地外冒。疑惑、绝望的眼神直盯着王文。王文看着不再动弹的黑狐,狰狞的面孔慢慢地缓和了,他避开黑狐的眼神竟然禁不住哭了起来,这个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生灵就那样死在了自己的刻刀下。

他情绪变化得很快,突然就很想哭。回神想一下,似乎跟他关系最好的应该就是黑狐了。虽然它是妻子培养的“间谍”,但是它是每天陪伴自己时间最久的,唯一不取笑自己的伙伴吧。遛弯回来,他雕刻,它就躺睡在一旁,虽然没有咱们过自己的雕刻作品,但是也没有取笑过自己的天真无用。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哭,他是很坚强的或者说是很冷漠的。父亲总是说他长处不多,但是挺坚强,头上磕出大包他都不哼一声。他盯着黑狐渐渐冰冷的尸体又想起昨晚杀人后那具尸体,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回忆那具尸体的样子。他无法记忆起那具总是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尸体到底是张辽的还是妻子的。

王文很奇怪为什么觉得尸体是妻子的,他不记得自己对妻子有没有那么恨。说实在,他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妻子和孩子了。岳父岳母说他有病,妻子也说他有病,可是他觉得自己比谁都健康,健壮得像一头熊。单位扳手腕比赛,没有一个能胜过他的,他的胳膊就如根雕一样健硕。他生妻子的气,气她拒绝他去见孩子,孩子那么喜欢他的根雕,他精心雕刻的小魔仙变身魔棒都被她扔了回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这么的冷漠,那目光就如枯草上的寒霜,每次与妻子目光相遇他就禁不住地打寒颤,那凌厉的霜刃一样的目光比他的刻刀可要锋利。

王文用枯叶掩埋了黑狐的尸体,掩埋了这个总是用可爱目光看着自己的黑犬。他并躺在黑狐尸体旁沉沉地在枯叶堆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被几声野狗争抢撕咬的声音吵醒,四周还是雾腾腾的看不出什么时间。三四条闻腥而来的野狗不知什么时候拖出了黑狐的尸体,在野地里拖拽撕扯。王文惊呆了,他摸出一根树棍发疯了一样冲了上去。那些野狗暂时放弃黑狐尸体吠叫着四散跳开,黑狐的尸体被撕得七零八落,黑色的血染得麦苗如烫烧了一般。他蹒跚地捡拾黑狐的尸块儿运到河滩,他把黑狐的尸块摆在横在河道的一段枯木上,尸体已经辨不出黑狐的样子,只有胸前那一撮白色的毛还是那么耀眼,还有那双总是可爱的目光。

王文望着那撕裂的尸块儿,眼前晃动的却是自己的结婚照被妻子撕成一片片的样子,也许那个时候,妻子最想撕碎的应该是他本身吧。

他突然感觉一阵反胃,一股恶心的气息涌了上来,他蹲到一边去呕吐,但是吐了很久却只呕出了几口酸水,两眼憋出了泪花,额头也沁出了汗珠。他坐下来喘气,空空的胃像贴在了一起。肚子也开始翻搅,他捂着肚子歪倒在枯叶上挣扎,肠道痉挛着,他猜想自己的样子应该跟黑狐刚才的挣扎一样吧。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呢?就这样陪着黑狐,黑狐该不会怪自己吧?应该不会,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

肚疼终于缓解了一些,他重新坐起来,无力地靠着树呆呆地盯着那一堆黑狐的尸块儿。突然,他幽幽地伸出手,拿起了一块儿狠狠地咬了上去。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黑狐,他仿佛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黑狗的咆哮声。

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辆三轮车,他警惕地跳了起来。

“哎哟!我的娘啊!”不远处的枯叶堆里一个搂枯树叶的老妪被他吓得跌在地上懵懵地看着他。

王文也被这突如其来情况吓蒙了。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他竟然没有觉察。他紧张地往远处跑,没有跑几步厚厚的枯叶里一个什么东西重重绊了他一下,他跌倒在了枯叶堆里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他扶着树艰难地站起来,瘸拐着往前走。

“哎!你站一下,我这里带的有吃的,你吃一点儿吧?”搂枯叶的老妪叫住了王文。

王文站住了,扭头看见那老妪拿着一个饼夹菜向他晃了晃。他没有想到那不争气的脚竟然带着他转回到老妪的身边,突然伸手抢过了饼子。靠着树他啃下了第一口,他愣住了,他感受不到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他辨不出吃到嘴里的是这饼子还是刚才撕咬下来的狗肉。第二口,第三口......那个包装的袋子也一并塞入了口中,他拼命地咀嚼,就像一头反刍的牛,直嚼得腮帮疼痛抽筋儿才住。塑料袋子无法下咽,他就往外扯,他觉得他在扯着自己的内脏,要把这些全都扯出来,就像黑狐的内脏散落在麦田里一样。

老妪被他的举动吓住了,想劝阻他的行为,但是扬了扬手终没有说出声,只得叹息着扭头回到自己的三轮车旁。三轮车车链子好久没有上油了,推动起来嘎吱嘎吱地响。

王文抽出塑料袋,又干呕了几声,然后将咀嚼过的塑料袋拿起来端详,那沾着他胃液的塑料袋在寒风中摇曳。老妪挪动三轮车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看到那老人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在上一个土坡,连忙赶上去助力将车推上了坡。老人扭头微笑着表示感谢,她张着缺了牙齿的嘴笑得很满足。

她在笑,笑得挺真诚。不像那些单位的同事那种笑,同事们的笑都会刻意地加上一声“嘿嘿”,仿佛从石缝里挤出的一样,就好像不加上这一声“嘿嘿”就显不出自己在笑一样。现在想来,他们的确不是在笑,那只是他们虚伪的应付。他被这笑感染了,也挤出了久违的笑,他不清楚这笑容是扭曲还是可爱。

老人推着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走,雾霾把她的身影描画得模模糊糊。

“她会透露我的踪迹的,我是杀人犯。”突然,他想起来自己逃出来的原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扭头盯着远去的三轮车,雾霾即将把它和老人隐藏。王文站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就像黑狐轻易追上他一样。

老人被他按在了地上,惊恐疑惑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黑狐一样。他呆住了,举起的刻刀擎在了半空,他无法分辨这目光是黑狐的还是老人的。

“杀人啦!”王文突然仰天打呼,他微笑着站起来,走向摆放黑狐尸体的枯木。他将刻刀划向自己的脖子,他看见自己血雾一样喷出一道光,梅花般洒在雪片一样的枯叶上,枯叶随风卷走,那血就如水洗的棉花糖,像光一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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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红木杯” 第二届浣花文学奖征文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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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成兰茵 图:堆糖 平时写东西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一篇文章,哪怕很短很短的文章我都会拟一个标题,再不济,也会写个"随笔"两个字.心有不甘.当代青年.年轻人的困惑,在写这篇文 ...

  • 赣鄱专栏 | 王运美:猪之往事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王运美   /   图:堆糖 中国汉字博大精深,如家字,上面宝盖头,下面豕字,古汉语中豕字就 ...

  • 赣鄱专栏 | 心灵的舞者:舌尖上的春天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心灵的舞者   /   图:堆糖 一到春季,江南的雨总是绵长的.连日来,雨仿佛是个碎嘴的怨妇 ...

  • 赣鄱专栏 | 欧阳斌:我的第一封情书(小说)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欧阳斌   /   图:堆糖 01 我的第一封情书写得长,写了十二张材料纸,折起来把信封塞得 ...

  • 赣鄱专栏 | 何晓霞:和尼师傅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心灵的舞者   /   图:堆糖 等到哥哥和堂哥把和尼师傅的缝纫机担回家,我的心才定下来.晚 ...

  • 赣鄱专栏 | 尾子:与一杯茶相遇的美好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 / 图:尾子 1 鄱阳十七里弄,雨中的饶州古镇,曲径通幽,清静优美,我撑着一把雨伞,踏着 ...

  • 赣鄱专栏 | 邓海凤:亲情难忘,乡情永远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 / 图:邓海凤 春暖花开正当时,青草嫩叶绿悠悠.一缕阳光在与你触碰时的那一刻,心里充盈着 ...

  • 赣鄱专栏 | 秀春:为什么流浪的人还不回家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秀春 / 图:堆糖 // 在-- 在你我的柏油路 春天横亘彩色屏幕 我随手打开过那可见的浓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