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钢 | 怀念我的老师罗忠镕

编者按

2021年9月2日,中国著名作曲家、音乐理论家罗忠镕去世,享年97岁。罗忠镕生前创作交响合唱《沙家浜》,交响诗《江姐》《保卫延安》、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改编)等经典作品,是中国作曲界的巨匠。同时,罗老也是一位音乐教育家,先后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等院校执教六十余年。1978年至1983年,创作奥运主题歌《我和你》的著名作曲家陈其钢师从罗忠镕学习作曲。

我是恢复高考之后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的第一批大学生,从1978年春至1983年初夏,五年始终跟随罗忠镕老师学习作曲。期间,我不仅学到了很多自己过去不懂,但在后来作曲实践中至关重要的知识和手法,也在交往中感受到罗老师超凡的悟性和人格魅力。

刚入学时,多数同学都希望分在较有社会影响力或身份较高(院长、主任)的老师门下,在很多人的观念中,似乎教学能力强弱与社会职务的高低有关联。当时我被分配在校外聘请来兼课的罗老师门下,一开始还有些失望,但五年学习下来,深深庆幸自己的运气和缘分。罗老师无拘无束、无为而治的教学方式,让学生有更多的空间去思考;老师严谨的治学态度和钻研精神,让我意识到自己在情感表达和技术控制之间有很大的鸿沟需要填补;罗老师在做人方面给我的影响,为我在法国的深造和发展打下一个好基础,让我有勇气此后毅然放弃博士学位,专攻自由作曲,做一个没有头衔的自由人。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潜移默化,如果当年我没有在罗老师门下将会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之后的路必定不同,结果也会不一样。

1987年,在中国音乐学院。前排左一为罗忠镕老师,后排右三为陈其钢。

罗老师对一切新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热衷于钻研20世纪的作曲技巧,在大多数老师还沉溺于传统教学方式的时候,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一般来说,有一点年纪的人容易在心理和理论层面设防,但罗老师愿意将所有有趣的东西拿来,不但自己用,还翻译出来,传播出去。罗老师教给我的最受用的知识,就是将十二音的排列五声化的练习运用,无论在旋律写作还是纵向关系的处理上,最大限度地丰富五声音列,同时又避免了十二音进行的紧张关系。

罗老师不善言辞,但是很愿意倾听。倾听之后,常常会说“哦?”或者“是吗,真有意思。”很少见老师与不同观点的人争辩。但是,他的表述一旦开始,又总是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和热情,像个大孩子。家里人虽然不多,但是师母说起话来常常有绝对优势,这时罗老师总是一副常态,以不变应万变。

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一方面需要充分的自由和想象力,藉以无拘无束地驰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又要非常固执地放任自己的本能,使表达充满诚实的个性,不至于东倒西歪失去了活的灵魂。罗老师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尽管他的大半生都生活在苦难里,有时被迫靠糊纸盒子为生,某些特殊时期甚至被夺去了最基本的做人尊严。但即便这样,他仍旧是一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心态。他在教学中不将个人的苦难挂在嘴上,没有廉价的愤世嫉俗,也没有重压之下的唯唯诺诺,好像那些悲剧只在他记忆中雪藏,磨难被演化为豁达,痛苦被过滤成淡然,始终保持着好学、正直、善良和不谙世事的赤子心态。罗老师无论是面对小孩儿还是上级,不失礼,也绝不多礼,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即便面对“天王老子”,也按部就班遵循自己的生物钟,内心的强大和对挫折的消化能力,绝非常人可比。

罗老师对学生的态度也是任其我行我素。学生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不听,老师绝不会感到学生不敬。学生成绩好固然好,成绩不好也不批评。学生来了,进门他从不客套,最多就是“哦,你好”。上课也不多看学生一眼,只是讲自己要讲的,讲完,没话,结束。学生愿意下一盘棋,奉陪;愿意留下吃饭,也欢迎。

老师的儿子罗铮虽然话更少,但却是老师家真正的“核心力量”,也是全家与外界的桥梁,他的“以不变应万变”比老师更胜一筹。所有的客人,无论是男是女,是狂妄、聪明,还是迟钝、谦卑,罗铮都一视同仁,不慌不忙,从脑子里慢慢搜索出对方的名字,问候一声。自从做罗老师的学生以来,罗铮给予我的启发和思考有时不亚于作曲课上的收获。他不能清楚地用语言表达,但用画笔展示出的精神境界,远远高于绝大多数艺术家。罗铮给我的启发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质量和力量来自灵魂最深层次的自由和无拘无束。没有虚荣心,没有功利目标,没有金钱交换,没有技术炫耀,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讨好权贵,不知道比较为何物,不想通过作品证明什么,这些都是作品质量和个性的基础。当人们站在罗铮的画作前唏嘘赞叹时,罗铮站在一边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人们的评论和唏嘘,对于他来说,无论怎样都显得世俗,我们所受的教育和影响让我们很难摆脱一切人为的标准。而罗铮超越了一切人为的、美学的、社会的限制。这些是我最为感慨也经常提醒自己的。

尽管老师很超然,但并不因此对学生不关心或不负责。1984年我离开学校赴法国学习,罗老师为我写了热情的推荐信。我到法国三个月之后(1984年10月22日),被梅西安大师接收为关门弟子,我立即写信告诉罗老师这个消息,罗老师给我的回信中除了祝贺之外,也对梅西安在上课中的内容提出思考,又给了我启发。

罗老师的推荐信

那些年,每次回国都会去看望老师,1991年8月我和莫五平从法国回北京看望罗老师时还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1998年秋天,罗老师全家来巴黎时住在我家,除了游览和参观之外,话题还像以往一样海阔天空。那次,我还将老师和罗铮引荐给恰好在巴黎音乐会上的布列兹先生,并向布列兹介绍了罗铮的音乐题材绘画,引起布列兹极大的兴趣 。

1991年8月,陈其钢与莫五平从法国回北京时看望罗老师

1998年秋,罗老师一家来巴黎时

记得几年前一次回北京时去看望罗老师,见到他走路慢多了,但那股我行我素的神仙劲儿一点儿不减当年。我不善客套,面子上的话尤其不会说,每次见老师嘴都很笨,但不说话又不行,面对罗老师和罗铮一对同样不会说话的父子,大家多数时候只能拿罗铮打哈哈。但是,话虽不多,心里却是暖暖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何时到老师家,就如同在自己家,话虽不多,但彼此都很自在。静静的,心却是相通的。

人生流年似水。同是老师的弟子,一起求学巴黎的学弟莫五平,也已经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

这辈子感谢老师的这份淡泊,感动于罗铮的纯良与率真,虽然这是他们的本性,但于我却是人生难得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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