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生活,我在词语里诞生丨阿多尼斯诗选

叙利亚籍诗人阿多尼斯被世界诗坛誉为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他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阿联酋苏尔坦·阿维斯诗歌奖、法国的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和马克斯·雅各布外国图书奖、意大利的诺尼诺诗歌奖和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等国际大奖。他也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从2005年起,他年年都进入“诺奖”赔率排行榜;2011年,他还曾位居该赔率榜的第一位。

阿多尼斯诗选:

《风的君王》

我的旗帜列成一队,相互没有纠缠,

我的歌声列成一队。

我正集合鲜花,动员松柏,

把天空铺展为华盖。

我爱,我生活,

我在词语里诞生,

在早晨的旌旗下召集蝴蝶,

培育果实;

我和雨滴

在云朵和它的摇铃里、在海洋过夜。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

我让自己登基,

做风的君王。

《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我与光一起生活》

我与光一起生活

我的一生是飘过的一缕芳香

我的一秒是日久月长

我迷恋祖国的山歌

由牧童像清晨一般传唱

他们把歌掷向太阳,似一块纯净的黎明

伴着歌声,他们祈祷,死去——

倘若死神在你唇间露笑

生活,由于思念你而哭泣。

《我把岁月交给……》

我把岁月交给深渊

任它在我的座骑下起起伏伏

我在双眼里挖掘我的坟墓

我是鬼魅的主人,我把同类交给他们

昨天,我把语言也向他们交付

我对着历史失落地哭泣

踉踉跄跄,哭声从唇间跌出

我向着恐惧哭泣,我肺里

燃烧着绿色的恐惧之树

我是鬼魅的主人,我唤醒他们

用我的血和喉咙驱赶他们

太阳是一只云雀,我把我的绞索扔去

风,是我的帽子。

《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选译(1961)

堕落

我生活在火与瘟疫之间

连同我的语言——这些无声的世界。

我生活在苹果园和天空,

在第一次欢欣和绝望之中,

生活在夏娃——

那棵该诅咒的树的主人

那果实的主人——面前。

我生活在云朵和火花之间,

生活在一块正在成长的石块里,

在一本传授秘密和堕落的书本里。

对话

——“你是谁?你要选择谁,米赫亚尔 ?

你朝向何方——上帝 ,或魔鬼的深渊?

深渊远去,深渊又回来,

世界就是选择。”

——“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魔鬼,

两者都是墙,

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

难道我要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

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

是全知全觉者的困惑……”

罪过的语言

我焚烧遗产,我说:我的土地

是处女地,我的青春没有墓地

我在上帝和魔鬼的上方跨越

我的道路

比神灵和魔鬼的道路更为遥远

我在我的书中跨越

在明亮的闪电的行列中跨越

在绿色的闪电的行列中跨越

我高呼:在我身后没有天堂,没有堕落

我擦去罪过的语言。

短章集锦 (之一)

每一个瞬间,

灰烬都在证明它是未来的宫殿。

夜晚拥抱起忧愁,

然后解开它的发辫。

关上门,

不是为了幽禁欢乐,

而是为了解放悲伤。

他埋头于遗忘的海洋,

却到达了记忆的彼岸。

他说:月亮是湖,他的爱是舟。

但岸陆表示怀疑。

正是他的欢乐,

为他的忧愁定制了琴弦。

日子,

是时光写给人们的信,

但是不落言筌。

时光是风,

自死亡的方向吹来。

如果白昼能说话,

它会宣讲夜的福音。

插入忧愁的发辫中,

夜晚之手是温柔的。

冬是孤独,

夏是离别,

春是两者之间的桥梁,

惟独秋,渗透所有的季节。

白昼不会睡眠,

除非在夜晚的怀抱里。

往昔是湖泊,

其中只有一位泳者:记忆。

光明只在醒觉时工作,

黑暗只在睡眠中工作。

夜之梦,

是我们织就白昼衣裳的丝线。

如果天空会哭泣,

就如乌云所言,

那么风便是泪的历史。

音乐传来,

来自风弹奏的树上。

雨是风的拄杖,

风是雨的秋千。

风,教授沉默;

尽管它从不停止言说。

炊烟是庄稼,

只有风之镰

把它收割。

今天,为患病的风儿悲伤,

夹竹桃没有起舞。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我对水仙怀有好感,

但我的爱属于另一种花,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干渴,

但只有我得不到的水,

让我止渴。

高峰过后便是下坡?我不信:

高处永远引人通向更高。

你对自己说的一切,

你都会对别人说,

即便你无意如此。

据说,仿效是容易的,

噢,但愿我能仿效大海!

有时候,

太阳不能把你照亮,

一支蜡烛却能照亮。

但愿我产生愿望的能力,

胜于我实现愿望的能力。

孤独的男人:一翼翅膀;

孤独的女人:被折断的翅膀。

(薛庆国译)

《祖国》

向凋谢于忧郁的面具下的脸,

我鞠躬。

向我忘却了泪水的道路,

向死去的、绿如云朵

脸上高悬着一片帆的父亲,

我鞠躬

向为了祈祷并擦亮皮鞋

(在我的国家,我们全都祈祷

并擦亮皮鞋)而被卖掉的一个孩子,

向我将饥饿刻于其上的岩石

它们是滚动在我眼皮下的

闪电和雨,

向一座我在流浪中带走了泥土的房间,

我鞠躬。

所有这些是我的祖国

而不是大马士革

《没有一颗星》

没有一颗星,

没有先知的灵感,

也没有一张向月亮祈祷的脸,只有米亥亚。

他来到这里

像一根异教之矛,

侵入这文字的土地,

流着血

并把他流出的血

举向太阳。

他在这里

佩着赤裸的石头

向洞穴祈祷。

他在这里,

拥抱着这发光的地球。

《愿望》

但愿来自幽谷和岁月的雪杉

向我张开怀抱,但愿它守护我

远离珍珠和船帆的诱惑。

但愿我有雪杉的根系,

我的脸在忧伤的树皮后面栖息,

那么,我就会变成霞光和云雾

呈现在天际——这安宁的国度。

然而,我活着,

来自幽谷和岁月之树的每一根枝桠

都是我额头的火焰

由热病和失落燃起的火焰

吞噬着守护我的大地。

《声音》

我由于恐惧而歌唱

我由于被压迫的反抗而歌唱

你呀,来自沙漠惊雷的你呀

被封嘴的破碎的祖国呀

拖着瘫痪的脚步在我身边匍匐

《孤儿》

一位情人像一块石头在地狱的

黑暗里翻滚,我即是他。

可我闪耀。

我在那古老的神床上

同那位女祭司有一个约会。

我的言辞是使生活嘎吱作响的骚动,

而火花是我的歌。

我是一种献给来临之神的语言,

我是那尘土的魔术师。

《致西绪弗斯》

我立誓在水上书写,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一起

去分担他沉默的礁石。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一起

去经受狂热与火花,

并在盲目的眼睛里去寻求

一根最终的羽毛

为秋天和草地写下

那首尘埃之诗。

我立誓与西绪弗斯活在一起。

①西绪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经过》

我寻求享有

雪花与火的

生活。

可既没有雪花

也没有火

领我进去。

于是,

我保持我的平静,

像花朵一样等待

像石块一样停留。

在爱中我迷失了

我自己。

我放弃

并观望直到

我像波浪一样摇摆

在我梦想的

生活和我生活过的

正在变化的梦之间。

盲人在预言中记述的几种境况(节选)

诗人的境况(一)

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

可他是多么清晰:

意义的太阳,有时,

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诗人的境况(二)

在死后,他对那个君王说:

你逝去了,你的王权逝去了,你的大军逝去了。

我依然故我

我在每个清晨再生。

他对那个君王说:

起来,去见证,你会发现

你在追随我的踪影和脚步

你会看到我的诗歌

成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线

在我的词语里炽燃。

被告的境况

—— “你的某些言语,是影射先知。”

—— “我没有影射。”

—— “你否认有关性交各种特征的圣言,你在黑暗中信仰

你的隐秘魔鬼的启示。”

—— ……

思想者的境况

我经常犯错,我依然在犯错,

我希望这种错误持续不断——为了获得被照明的真知。

我不要完美,在我的呐喊和叹息中迸发的思念

并不需要一张靠椅。

草寇的境况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时代

我只有这本濒死的书籍

我只有这条濒死的道路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国家

我只有这份正在前行的虚空

——在人类的脚步下升腾、蔓延

写作者的境况

儿童写道:“城市的声音响起

重复着叹息和哀歌。”

老人写道:“唉,我们这块土地的泉流是红色的。”

穷人写道:“空虚是我们脚下的种子。”

诗人写道:“绳索拖拽着

在窝巢旁窒息而死的鸟儿。”

太阳会写什么?它对太阳的子嗣会说些什么?

疑问者的境况

是什么在他内心涌动?

爱与恐惧的碎片?

梦的队列?

马群?幽暗的不眠之火山?

他探究

任由这股激流奔腾

驱赶着一排排骇浪和宇宙搏斗

墨水

下垂的手掌

谁在书写?

啊,激流——朋友、敌人和父亲!

流亡者的境况

他逃离了他的民众

当黑暗说“我是他们的大地,我是大地的奥秘”的时候

他该如何、怎样称呼一个国家

——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

民族的境况

民族:一片森林

屠杀了林中的飞鸟

以便在屠杀的血迹中,看清

自然的躯体如何反刍翅膀的记忆

统治者的境况

他的大脑是谬误的

但他的宝座是正确的

国家向他弯腰

向他的车轮弯腰

不容辩驳之理的境况

我不怀疑:神话驱策的马群

在杀害它的骑士。

(韦白 译)

【黎巴嫩的凤凰】

1980年,阿多尼斯因黎巴嫩国内战争逃亡出国。这位对伊斯兰有着不同见解的人士不为他的同胞所容,被迫离开故土。

阿多尼斯常常语出惊人。他的名气主要在西方世界传播,没想到当他“卸下战袍”回到阔别十多年的祖国时,在贝鲁特受到热烈的欢迎。可当他 一离开贝鲁特,就破口大骂这座城市和他祖国的落后,文明进程缓慢。结果又引起轩然大波,招致无数臭鸡蛋和烂西红柿。

在阿多尼斯的诗歌语境当中,他以奥德修斯(Odysseus)和西绪福斯(Sisyphus)自居,自称“风中之王”。阿多尼斯的朗诵非常精彩,气势骇 人。批评家司德夫安·卫耐(

)介绍阿多尼斯时就说:阿拉伯诗人和世界主义者(漂泊者),叙利亚的阿多尼斯——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和卓越的朗读者。

这位悲壮的诗人,骨子里也掩饰不了流亡和反抗中内心的孤寂,内心像一面大海,豪情和失落,存在与死亡,在诗人内心的大海中不断碰撞。

【阿拉伯的灵魂】

阿多尼斯对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是有十分清晰的把握,他能将东方文明具体化来理解。阿拉伯文明是特定语言符号下的思维方式,而西方文明终 归是属于西方的,二者始终无法融和一致。诗人的母语可以说是上天注定的,一如我们无法选择出生一样艰难。

相对于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这位阿拉伯世界的诗人却更多地启用了西式神话中的典故。比如上文说到过的奥德修斯,西绪福斯。从根本上说,他 走的不是现实主义这条道路。他更关注阿拉伯的灵魂世界,现代化进程。

【一个神话级别的人物】

关于“阿多尼斯”这个笔名也很有些意思,阿多尼斯本名叫阿里·阿哈迈德·萨义德,但这个名字只限于他离开他的黎巴嫩之前那段时间。

之后,他改用了一个西式名字,即阿多尼斯,阿多尼斯这个名字本来是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所爱恋的美少年,是一个 神话级别的人物。

换了这个名字之后,他的创作大大地丰收了,并以此闻名,归在这个名号下面的作品不计其数。

诗人最初使用“阿多尼斯”这个名字是在1961年他的诗集《米亥亚之歌,大马士革》中,出版于贝鲁特。在这部诗集中已经表现出了诗人过人的 天赋,一方面是受传统诗歌的影响,写着爱情、死亡、安拉和自然这些主题,另一方面,已经具有将读者由不安引向宁静的本事,以及指向了阿拉伯 世界的某些混乱之处。阿多尼斯从本质上说,是阿拉伯世界的异教徒和西方世界的陌生人。

年10月,素来以诙谐幽默着称的《纽约客》周刊登出叙利亚籍黎巴嫩诗人阿多尼斯(Adonis)的诗作,他曾是该年度获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诗人。

(文/娄冢)

阿多尼斯:诗歌的意义在于撄犯

(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受奖词)

薛庆国 译

1

在当今,许多人都在谈论诗歌之死;然而,真正的死亡在于附和或相信类似言论。问题不是诗歌之死,而是在这个文化上只生产死亡的社会里,或是被死亡文化消费的社会里,我们如何写作?

2

在此,我侧重谈谈与阿拉伯诗歌有关的问题。我把问题的形式变动一下,即:在一个没有创作自由的社会里,我们如何写诗?

无论诗歌在形式上、内容上如何与社会格格不入,它在本质上总是与社会的语言相关,即在政治、宗教和文化层面上与社会的历史相关。在诗歌面前只有两条道路,要么是作为消费品(Consommation)而写,要么是作为撄犯者(Transgression)而写。选择前者,诗歌一降生便已死亡;选择后者,诗歌一降生便被遗弃,沦为边缘。然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别无选择,只有走上撄犯之路——去根本地、全面地撼动这个社会制度赖以建立的非诗歌的文化基础,尤其是其中与家庭、妇女、传统、宗教、民族封闭、种族冲突、人的权利与自由有关的一切。不仅要撼动社会的制度,更要撼动这一制度的根基。因为仅仅改变制度并不能改变任何本质,这已被20世纪后半叶的阿拉伯政治实践所证实。因此,诗人应该超越政治的质疑,去作本体的(Ontologique)质疑。这正是“撄犯文化”的份内职责。

因而,阿拉伯诗歌不能仅仅像兰波的那句名言那样“让感官错乱”(Dérèglement des sens),还应该让“大脑、思想和价值错乱”。这意味着,阿拉伯诗人的自我意识,关联着他对阿拉伯宗教、社会和文化现实及文明史的意识,尤其关联着其中与创新、因袭、自我与他者有关的一切。

3

要进行这样的撄犯或撼动,其首要条件便是自由——批评、发现与表达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一种无休止的运动,不仅超越外部的界限,而且不停地超越自身:重新审视自我行为,在观念和行动上永远立足高远。

因而,诗歌并不面向集体或大众,它在“他者”——即读者——的内部创造一个隐秘的“他者”,并与之对话。而那位“他者”,也在诗人的写作中寻找一个隐秘人与之对话。双方分享折磨的体验,相互交流知识的途径,以便克服、摆脱这种折磨。那么,个性,应该被理解为抗拒集体的、大众的、民族的文化——亦即消费文化——的惟一方式。然而,在任何情况下,个性都不意味着抗拒集体、大众和民族本身。相反,它包含着与之对话,激发其中撄犯的能量,即自由、革新与进步的能量,而非消费的能量。从这一角度而言,阿拉伯现代诗歌把自我理解为高高在上的个人主义,这不仅是无知,而且是误解与歪曲。如果我们意识到阿拉伯诗人受到宗教、政治和社会的限制,我们就会明白:坚持个性,就意味着坚持自由,挣脱束缚诗人、束缚他所属社会的一切桎梏。

如果我们还能意识到:社会把思想强加给诗人,而不让诗人独立思考;我们就会明白:不以个性为出发点的诗歌,只不过是集体的声音,这集体不仅将诗人扼杀,而且扼杀一切个性,同时也扼杀了自身。

就我而言,我在苏非神秘主义者中间,在诗人和思想家中间,在被抛弃、被边缘化的落难者中间,在抗拒者和革命者中间,找到了诸多追求个性自由的同道。由于这一原因,我对他们及其作品尤为关注。从他们那里,我懂得个性意味着双重超越:一方面超越社会的藩篱,一方面超越个人的孤芳自赏——尤其当你由于种种原因,沉溺于孤芳自赏的虚幻之时。因此,个性便是同时突破个体的有限和社会的障碍。个性告诉你:你不属于某一个时刻,一切时刻都属于你。这正是变革的深层意义。建立在变革原则上的个性,怎么会是中心主义呢?

俄耳浦斯,神秘主义者,与历史和社会的革命者相结合,这便构成了诗人的身份。这意味着一种看待人、生命和宇宙的全面观念。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诗歌即政治;“诗歌政治”或“政治的诗歌性”之类说法也由此而生。

如果说我有属于自己的诗歌“轨道”,那么我的“轨道”并非封闭的自我圈子,而是整个阿拉伯历史,是阿拉伯文化的共同遗产。这是为了透彻认识阿拉伯文化,而后自如地从中走出,步入一个新的文化天际;在阿拉伯历史之内,利用阿拉伯历史自身的素材,重塑新的历史。我以不同于他人的眼光审视历史,以便看清被历史的多重厚幕遮蔽的现实。读者可以从我的许多诗篇中领会这一点。自诗集《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到长诗“伊斯梅尔”,到有关阿拉伯城市的那些诗篇,再到三卷本诗集《书》,以及此后的许多诗中,我都表达了这一主旨。

譬如,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中,作为诗人的“我”与“他者”糅合为一,但这一“他者”不是某个个人,而是“你”、“他”和“我们”,这一“他者”在不断更新、变化。这种糅合在《书》中变得更为复杂,以至于难以准确区分作为诗人的“我”和作为“他者”的“我”,或者区分阿多尼斯和阿拔斯朝的诗人穆太奈比,区分阿多尼斯和几千位被各种实践和理论屠宰的人物。因此,主体似乎成了汇聚所有群体的一个焦点,而并非某个个人的焦点。主体是社会中的创造性力量,它用诗歌的语言表达自我。这种语言必定是个体诗人的语言,但是以群体的形式呈现;或是群体的语言,但以个体的形式呈现。譬如,在爱情的体验中,恋人是双方或多人,在忧伤和其他体验中也是如此。作为诗人的“我”,预先熔融于作为社会的“我们”之中。然而,读者应该知道如何糅合及如何离析,如何一致又如何歧异。诗歌,既是政治又是艺术,既是道德又是忤逆,既是破坏又是建设。

4

当今阿拉伯诗人面临的问题——或许也是全世界诗人在不同程度、以不同形式面临的问题——主要体现为:

1.阿拉伯社会如何摆脱视诗歌为诱惑与迷误的宗教观念?

2.如何摆脱视诗歌为歌颂、商品或消费的观念?

诱惑,按照柏拉图在谈论诗歌时的说法,教人把真理视为虚妄,把虚妄当作真理。这种说法并非旨在描述诗歌,而旨在将诗歌从“真理”的领地驱除。诗歌作为一种诱惑,把幻象当作真实,诗人不仅自己陷入谬误,还让读者身陷谬误。既然人应该远离谬误,那他就该规避可能造成谬误的一切,首先是规避诗歌。因此,在城邦或社会里,不应有诗歌的一席之地,而应驱之唯恐不远。

过去,柏拉图借“理想”的权势驱逐诗歌。之后,人们借宗教的权势贬低诗歌。今天,又有一种权势——消费的权势,被人用来对付诗歌。这种权势希望诗歌变得庸俗,为所有人赏识,让大众把诗当作政治工具、消费工具或宗教工具。

在这种情形下,诗人不再致力于深化人们的体验,而只是生产商品。他不再为思想和探索开辟人性的、审美的天际,他的书写只是迎合大众消费和购物的欲望。对这种诗人而言,写作不是为了呼唤新的生活及新的人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是为了让生活本身也变成商品,变成交换商品的场所。

我们面临的是三种情形:以诱惑人们背离柏拉图式理想为罪名驱逐诗歌,以误导人们偏离宗教正道为罪名驱逐诗歌,以代表传统文化和权势文化的大众之名义驱逐诗歌。

我要说:在创作层面上,恰是这三种情形,确定了艺术、尤其是诗歌的独特性,使之能以独特的方式探求知识,理解世界和人性。恰恰如此,艺术的殿堂才得以屹立在大地之上。因此,艺术一开始便与一切营销、消费及政治化的行为对立,而这些行为,正是当今的主流文化制度竭力假借“理性”、“民众关切”、“普遍共性”、“大众”、“全球化”等名义,意欲推广、巩固的。

艺术,尤其是诗歌的独特价值,恰恰在于其“被逐”;创新者的价值,恰恰在于对“流亡地”的坚守。因为知识正是在这样的“流亡地”萌发,知识只有以“流亡”及对“流亡”的自觉为起点,才会趋向完善,并获得人道的、普世的价值。

何况,艺术不仅属于灵魂,而且属于肉体。艺术与肉体相伴,体验着它的秉性、境遇与起伏变化:欢乐、忧伤、痛苦、欲望、狂暴、宁静、温情、爱恋、憎恨、失望、希望……因而,艺术迥异于柏拉图的哲学世界、先知的宗教世界及技术的工业世界。当我们谈起艺术,我们首先指的是各种形式、各个层面上的撄犯之力。这种撄犯发端于人内心最深刻、最广博的冲动:即创造的意志,摆脱一切压制和强权的意志,保持青春的永恒愿望。

5

在消费主义的全球化体系中,我们可以说:广告便是消费品的“诗人”。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为广告作了一个或许堪称最佳的定义:“它毫无深度,快速迅捷,却很快被人遗忘;它是表面形式的胜利,其意义为零。”他还说:“广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人类活动当前的一切形式,都趋同于广告。在类似广告的形式中,一切有独特价值的内容都被摒弃了。”

6

如此,仿佛广告推销、经营的不仅是商品,而且还有文学和艺术。这正是自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以来,20世纪各种形式和层面的革命之所作所为。

推而广之,譬如说,过分强调散文诗的独特性,以为它超越、废止并取代了格律诗,不也是某种程度的广告吗?

相反亦然:将散文诗拒之门外,认为只有格律诗才算得上诗歌,不也是另一种广告吗?

7

广告追求的是成功,亦即流行。广告便是大众。于是,艺术与诗歌的成功,便取决于作品是否与盛行于大众的观念或情感相联系,取决于作品是否能够流行。于是,以爱国、宗教或性为题材的作品,就可能获得成功,因为它比批判、剖析、质疑的作品更易流行。

然而问题是:假如创作是对真理的探寻,那么真理何在?真理的价值,到底在于和大众契合、媾和?还是恰恰相反,在于歧异与疏离?

这个问题,也向我们强调:诗歌的意义在于它具有撄犯的能量。

或许,我们还能从这个问题中发现诗歌翻译更深刻的意义:致力于走出消费的全球化,而步入撄犯者的疆域。

转自“Freedom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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