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
《死屋手记》是一部专事小人物的文学长卷,俄国思想家赫尔岑对此有过恰如其分的概括:以戴着镣铐的手为自己的难友画像,竟然将西伯利亚一座牢狱的风尚习俗,创作成米开朗琪罗式的壁画。
俄国文学的殿堂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份量自不必赘言,“其实真正伟大的作品,没有什么好评论的,评论不过是喝彩。”这是木心对大文豪莎士比亚的评价。鲁迅曾经在他的文章中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读伟大文学者的作品,虽然佩服他们,然而总有一些不爱的,一共有两个,一个是但丁,还有一个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这是鲁迅对一位拷问人类灵魂的残酷天才的致敬。
人物和情节故事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物心理、对社会、对俄国民族性格,对宗教深耕的载体,其中所呈现的思想厚度远大于故事本身。年轻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彼得拉舍夫斯基的小组成员,政治上信奉法国空想主义,在一次聚会中朗读了别林斯基的《致果戈理的信》,信中对官方意识形态的抨击和对沙皇的指责,以及对废除农奴制的呼吁而被沙皇密探告发,当时别林斯基已经去世一年而免遭迫害。经过审判,小组成员均被判处死刑,行刑前一刻受到沙皇特赦,改为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
实际上这是沙皇搞的一套欲擒故纵的伎俩,早就想找个借口给这些知识分子一点教训。刑满释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为列兵继续留在西伯利亚服役,1860年终于回到圣彼得堡。
长期流放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病经常复发,对他精神上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他带着福音书,在酷寒的西伯利亚度过的十年,不仅是他日后创作的主题,也是他文学视角的转向,将艰苦的牢狱生活,将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死转变成文字,从而成为一名伟大的悲剧艺术家。
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苦寒之地,如同当初不顾家人和朋友反对,执意去往遥远的萨哈林岛的契诃夫,岛上艰苦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契诃夫的身体受到严重损害,同时萨哈林岛之行也为契诃夫的创作生涯打开了新的视野。
小说主人公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一位贵族,因杀害妻子而遭到流放,刑满释放后在西伯利亚这个偏远的小镇留了下来,他学识渊博寡言少语,以教授法语为生,平时只有上课时才出门,斩断了所有从前的联系,过着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最后在孤独中离世。
作者因为好奇而试图与彼得洛维奇交往,终因其性格孤僻,有很强的戒备心理而未成行,却在其死后在他赁屋居住的女房东那里意外得到了彼得罗维奇遗留下来的手稿,记录了他在服刑期间的所闻所见。《死屋手记》便是根据这份手稿整理而成。
当作者询问彼德洛维奇十分宠爱的房东的外孙女卡佳,是否还记得他的老师,这个小姑娘转过身面朝墙壁哭了起来…
引言中淡淡的一段,让人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所有的人都把他遗忘了,他的亲人,他的故乡,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活在世上,在这冷漠的世间,小姑娘卡佳悲伤的眼泪为彼得洛维奇曾经的存在留下温暖的注脚。
这份手稿通过对苦役犯的心理、性格刻画以及犯罪动机,继而审视了监狱这种国家暴力机构,它是否能通过残酷的强制性的劳动制度输出一个正派良好的人,一个拥有高尚灵魂的人。作者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凝视着这些囚犯,提出了他的隐忧和质疑。包括脾气暴躁的上校和狱卒,“身上的军服一旦脱去,他也就失掉了昔日的全部威风。穿着军服时,他俨然像是一尊凶神恶煞,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换上便服,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辈,活像一个仆人。令人诧异的是,一件军服对于这些人来说竟是如此重要。”
监牢里并非都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也有阿列依这样的聪颖少年和苏西诺夫这样唯唯诺诺的偷生者,以及一些身怀技艺的底层劳动者。他们被投入到这地狱之中,经受着鞭刑饥饿寒冷和镣铐的束缚,肉体和精神日复一日麻木迟钝。
每一个出场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他们并不愿意说出。这里有过失杀人犯、盗贼、高加索的山民、流浪犯、强盗、也有军事类的犯人。
木板通铺上有我的三块木板,这是我的全部地盘。一个房间大约有30个人,吵闹叫骂,带烙印的脸,褴褛的衣衫。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屋里,“人是能够学会忍耐的。”
但是对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是强制的群居。
在我服苦役的漫长十年里,连一次,连一分钟独处的机会也没有,那是多么可怕和痛苦啊!
各类囚犯按囚衣和发型来区分,一些人头发竖着剃掉半边,另一些人横着剃掉半边。他们被迫聚集在此地,彼此格格不入。他们当中有些坏蛋比任何一个弱女子都更像女人,但是他们当中也有真正的强者硬汉。在这个脱离社会乌烟瘴气,聚集着众多沉沦者的牢狱中,谁能读懂他们内心深处讳莫如深的隐秘呢?
陀氏认为监狱的强迫劳动制度并不能改造罪犯,繁重的苦役只会加剧犯人的仇恨,单独囚禁制度也只能达到一种虚假的、令人产生错觉的目的。“这种制度吸干了人的生命汁液,使他的心灵枯竭、软弱、惊恐不安,然后却把精神枯萎的木乃伊,一个半疯子奉为改造和悔罪的典型。”
观察人性最好的地方,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监狱。医院是人生的后花园,多少健康孱弱得意富贵落魄的肉体背负求生的欲望,与死亡这个独裁者做最后的祈怜和搏斗。
监狱是贪恋钱财偷盗成风的地方,一个反抗与顺从的小社会,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缺乏个性,一群善恶、乖戾、软弱无耻混杂的乌合之众,龌龊不堪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并且毫不掩饰。这种不加掩饰的人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栩栩如生,人性之谜是魔鬼和天使的混合物。
如别尔嘉耶夫所说:他既是上帝也是野兽,既高尚也卑贱,既有自由也有奴性,既有能力上升也有能力下降,既能实践伟大的爱和牺牲,也能极端的残酷和无限的利己主义。
有些场景令人印象深刻。随着圣诞节的临近,监狱里的气氛有了不同寻常的变化。很多节俭的囚犯一年下来积攒了一点钱,认为在这样的日子应该慷慨解囊。法律明文规定这一天不能派囚犯干活,一年总共只有三天这样的日子。
神父带着十字架和圣水来了,在所有的牢房都洒了圣水。教官和警卫向所有人祝贺圣诞节,品尝了监狱里的菜汤。因为节日的缘故,每个囚犯的汤里放了一俄磅牛肉,此外还煮了小米饭,放了很多黄油,大家全都饱餐了一顿,有的囚犯弹起吉他和巴拉莱卡琴,牢房里响起了歌声,这是欢天喜地的一天。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在军官的允诺下,囚犯们在监狱里举行了一场戏剧演出,演出的服装和舞台造型都是囚犯们用最简陋的材料制做,效果却非同凡响,连最挑剔的囚犯也喜笑颜开像个孩子。
“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所有的穆斯林、鞑靼人永远是一切舞台表演的热烈爱好者。”
每一个囚犯都对演出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几乎每个演员都是即兴表演。人们感受到了由衷的快乐,演出结束的时候听不到吵闹声,大家都异乎寻常地感到满意。然而,“我不禁会问,怎么会这样呢?然而这不是我的幻觉,这是真实的。只要稍微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像人一样娱乐,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能不像犯人那样度过,人的精神就起了变化。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改变…”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带着喜悦和怜悯看着他的难友们因为节日而变得有所期待,“除了对伟大节日与生俱来的崇敬之外,囚犯还下意识地感悟到,他通过对节日的这种维护而与整个世界相关联,因而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弃儿,不可救药的浪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深处的宗教情怀让他不仅是一位批评现实主义作家,是人世间苦难的记录者,也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小说家,在这些孤独压抑的面孔下,通过对难友的画像和心理活动的描述,让读者看到监狱这种特殊的环境,既放大了人性的丑恶,也看到污浊中闪光的涟漪。这个群体是俄罗斯社会的缩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外面的人并不比监狱里的人高尚,论起作恶可能更加疯狂无耻。
监狱里新买了一匹用来运水的枣红马,很快就成了监狱的宠儿,连那些最冷漠的人也会时常亲切的爱抚它。
有一个时期,养过一只受伤的草原鹰,喂食了两个月之后依然不肯和人类亲近,却因此受到了犯人们的尊敬和同情,“哪怕让它死,也不能死在监狱里,要知道它和我们不同啊。”
“自由刚强的鸟儿不可能习惯牢笼里的生活。”
一天出工的时候,有人捉住鹰把它带出了监狱,大家都很高兴,仿佛他们自己也部分地获得了自由。风在荒凉的草原上呼啸,鹰挥动着受伤的翅膀飞远了。
在这座不见天日物质匮乏的死寂的囚笼中,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犯人中,即使最邪恶的人也有残存的善意和对自由的渴望。
经历着沉沉暗夜的俄罗斯,每个人都是流亡者,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即使最杰出的天才,也不得不和一群行尸走肉睡在冰冷的牢房。
一只受伤的草原鹰不肯与人类妥协,为自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这只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个疯狂迷失的民族寄托的希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没有预设的道德成见,也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而是呈现,呈现人的痛苦、卑劣、崇高、愚蠢、荒谬,以及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经受的磨难。
在这个敞开的世界里,人是多么渺小无力的存在,被贬低的物种,却又比自然界任何一种生物都怀抱着无限的幻梦和激情。
“而人生其实就是一场苦役,每个人背负着各自的罪责。”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言,也是这空虚世界得以存在的可能性。
202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