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金 叔
烟火日子
主持：西湖雨
在恬淡的日子里
在纯粹的自然里
开火是日子是尘世
关火是诗意是心安
愿我们远离喧嚣
煮得一生怡然一世自得
文 / 滕延娟
壹
当年的工商联是商界市民的文化休闲娱乐之地，这些商界的小市民们日里是小商小贩，一到夜晚就是工商联戏台上的演员。他们各有才情，有的能拉二胡京胡，有的能画布景，有的能唱乱弹与京剧。演出的主要是京剧，而唱得最好的就是金叔。金叔是工商联的京剧名角，他老生小生都能来一手，大腔小嗓都能唱。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他把崇公道的正直善良风趣表现得淋漓尽致；空城计里的诸葛亮，把诸葛亮的睿智沉着临危不乱的襟怀表现得逼真而有分寸。金叔的唱腔音域宽，高亢嘹亮，很有刚性，唱小嗓也刚性中有着妩媚细腻，行板自如流畅。
金叔在林冲夜奔中，与娘子离别一节唱得凄凉婉转，高衙内垂涎林娘子的美貌，用计陷害林冲，林冲后来被判重刑。走投无路的林冲只好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为了娘子的前程，他临行前忍心写休书一封与娘子分别，从此以后两不牵连。林娘子死不从命，两人缠绵悱恻，欲离难离悲伤凄凉的唱腔字字锤心。
金的唱腔高亢悲凉又缠绵悱恻，一曲反二黄的唱腔把林冲的无奈与悲苦表现得淋漓尽致。林间吹动起林娘子白色的衣褶和着金叔悲凉的唱腔，林冲推开了娘子，娘子又扑上来死不分离，两人缱绻难舍，合合离离，一声叫板：我一带罪之身怎可连累于你你……我的娘子啊，啊啊……这时朔风飒飒 黄叶满天。金叔自己也已深入角色，唱到此处已是苦泪千行，悲凉凄楚的唱腔揉碎了乡人的心，激起乡人强烈的共鸣，台下已是唏嘘一片。
京剧有四工—— 念做唱打，念做唱打四工中，念是最主要的一工，一般的票友以为京戏就是念准普通话就好了，其实京白是湖广音与徽腔合成，仅是普通话是念不出其中韵味的。念是重要一环，唱念做打，一三五不论二四八必究。京剧念唱也讲究四声八韵。好多票友唱唱京戏也可以，但就是念白过不了关，总是没有节奏感。金叔的京白咬字清晰，抑扬顿挫音韵准，一通念白就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乡人说就是听听他的白口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金叔在小城有多个名字，他高亢优美的唱腔，入骨的艺术感染力沁进乡人的心坎，人们不叫他本名而叫他崇公道，叫他林冲。
文革时这一切都属四旧砸烂了，他后来在菜市场工作，乡民还想听他的京戏，空暇时常追着他要他来一曲，他很警惕，说这是四旧不能唱的，这天他架不住职工的撺掇，就上台唱了起来，啊呀，我在城头看山景……哪知来了司马懿兵……还没唱两句就被单位的工宣队轰下了台，说这是在宣传封资修，不能唱的，金叔灰溜溜地下了台。
从小的时候起金叔就练了一副好嗓子。月夜他对月色吊嗓，上山下海对高山流水吊嗓子。他一唱就身体发抖，满眼是泪，我知道他的抑郁与无奈。
他家住在狭墙弄，这个小墙弄只有一人可过，这天我刚好过这小小的墙弄，只见前面一人在唱“空城计”：我在城头观山景……忽地来了司马懿的兵……他以为这儿没人呢，而我刚好听了个真切，这是我听到金叔最后的一句京戏，这也是我人生最后的一次珍藏。
金叔不仅仅是京剧达人，还是一个书法达人，他是县城有名的书法家。好多商家的招牌都是他写的，最有名的是县公安局三个字是金叔的墨宝。他写字必定在心里唱一个西皮散板叫头，畅快明亮慷慨的唱腔能使人气韵融合，心中形成一股能量，把这股能量运气于指，字就能一挥而就。他的书法苍劲凝重或跳跃活泼，挥毫间也带有京剧的韵味。
后来桃源桥拆了，变成了通天大道。那一年的秋天，狭墙弄四下的蟋蟀嘶鸣不息，这一年金叔已归去多年。这悠长的叫声撕裂了乡民的心，在缕缕秋风中撩起乡人多年的乡愁，人们想起了金叔那优美高亢的京韵……金叔唱出了小城最美的生命花芯，那是乡人心底共同的人文向往。
人们多少年了还是要凝望桃源桥那一角的天空，那边上曾有一个小小的墙弄有一个叫金叔的人，他一生没有儿女，他只把京剧融入血液当成了一生……
贰
金二叔
金家另一才子是金二叔，是金叔的族兄弟，他家也是大户。他不爱功名只喜欢演戏说三国。金二叔不仅唱京戏还唱乱弹，就是绍兴高腔。老街上的小市民妇女大多唱越剧，男的大多喜欢京剧乱弹。这乱弹高亢激越，是流行于宁绍平原的高腔剧种。金二叔他无意功名，只一心扑在戏剧中，他不仅喜欢唱京戏乱弹，他还喜欢野史掌故，对四大名著深有研究痴心不忘。三国里面的大多重要章节他都能背下来。比如借东风，空城计，古城会，他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而在背诵中配以自己的感情声韵，使得书中人物似活的一般一个个跳了出来。
那时我舅舅还没有到上海去，还在桃源桥下开了一爿香烟店。这个金二叔常常来我舅舅处买香烟，舅舅喜欢他的说三国就叫他说上一段，他就一字不漏地了背起来，而且连标点的轻重急慢都表达出来，引得娘舅一干人连声叫好，完了娘舅赏给他一包烟。
他家是书香门弟，他的父亲对他的爱好十分反感，说唱戏是下三滥的事儿，与娼妓同等，自己一个堂堂的大户人家怎可去唱戏！所以父亲时时紧盯不让他出门，只叫他闭门读书，将来博取功名。但他就是不听，一心只在草台班子的唱戏上。这一天听说他在那个戏台上演古城会，正当刘关张三兄弟在古城下相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台下忽然冲上来一支大毛竹，哗啦啦一声响，毛竹把戏台上的布景道具砸得四下飞迸，是他父亲金老爷子来砸场子了。老爷子在台下破口大骂，金二叔见状掉头就跑。因为跑得急，一连踢倒了街边好几个卖鱼的及菜蔬瓜果摊子，他做的关公身背旗枪身着古装脸上又涂着重彩，街边上一行市民竟不知哪儿跑来的疯子，大家一片惊呼纷纷避让，到今日还是乡人笑谈的一则趣闻。
后来听说他被他父亲打成脑震荡，关在屋里不得出来。到三年困难时期他已精神失常，每天衣衫不整在街边上踽踽地走，嘴里嘟嘟囔囔不知他在说什么。后来有好事的乡人跟着他听了个仔细，说他在唱借东风。这天他又踽踽来到了当年的锡福殿，那是他当年唱戏的地方，对着荒凉败落的戏台他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小时听大人们说起金二叔的故事，我忽而很恨金家老爷子，恨他的迂腐 ，这样一个才子，你就不会让他自由发展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何必这样把他逼进死胡同，这种死板的封建礼教活活地扼杀了一个天才。
金二叔听说后来来死得很悲凉，他去了，小城的人很难过，他们再也听不到他那高亢的优美的二簧高亢的乱弹了。
舅舅从上海回家来，常常要提起他的说三国，说现在没有一个人能背得出那样精彩的段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