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高台梅花
山水尤 摄
许多年以前,“高台道地”的那株梅树依然开花。
梅树很古老,从我记事起,好像它就长在“道地”的边沿上。“高台道地”的地势是村子里最高的,“道地”外面有一个二三米的落差,居住着另外几户人家。“道地”边沿上的梅树,向外伸展,凌空妖矫,疏影横斜于别家黑瓦鳞鳞的屋脊上。现在想起,这本是很有古意的故园寒梅图,可惜,那时候尚不懂审美,日夜惦记的,乃是花事过去,黄梅熟时。
梅花似乎在一个晚上悄然开放的。第二天,明眼的人们发现枝头绽出一二朵梅花时,往往会长叹一声:“哦!梅花开啰!”这拉长尾音的叹息不是赞美或惊艳,而是农人见花开而感时移的感喟。有了那一声关于花事的感喟后,梅花就前赴后继,由此及彼,喧闹着,催赶着,没过几天,就是满树繁花了。那梅花,花瓣五出,略带粉黛,是平凡的白梅。山鸟轻落,枝头微颤,微风过去,才有丝丝缕缕之暗香。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花谢了,那些梅子在立春过后的空气里,从米粒般粗细,日渐膨大,最后变成铜钱大小了,我们的希冀也随之潜滋暗长起来。
梅树的奥妙在于先花后叶。当枝头缀满淡红的五瓣琼玉时,那些嫩绿色的芽尖才在冬日暖阳里苏醒过来。等那五瓣琼玉在小鸟或微风的作用下,悄无声息地飘落,地下便积起薄薄一层胭脂,绿叶便见得茂盛起来,从淡绿到浓荫,一夜之间把梅子掩盖起来,那些曾经接受过我们觊觎的目光的梅子,忽然不见了!
“三月三,打梅过晏站”。晏站,本隶属于三门县的一个滨海小村,和我们的村庄隔海相望,中间隔着旗门港。我知道这句童谣的意思是,到了农历三月三,梅子就可以打下来吃了,但为什么要到“晏站”去呢?至今无人能解。总之,那一树梅子,给我们童年寡淡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滋味。
如果它是柿树,那么,秋后的红颜,便会赫然在目,但春天把我们平时熟记于心的枝头梅子,用重重叠叠的浓阴覆盖起来了,我们不免有一些失望,我们需要“乃凝于神”,才会在绿叶底下不断发现绿玉似的梅子。初夏时节,梅子都采摘完了,也会留有惊喜:一枚老叶无声滑落,藏了一个春天的梅子,又大又黄,如一枚滚圆的黄玉在枝头发光。这时候,我们会怀着小心翼翼的欣喜和轻轻松松的自在,拿捏到手。
而在平时,虽然心所向往,我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虽然那梅花开在“高台”,结子在“道地”,可惜梅树的主人,却是另一户人家,住在“后堂道地”。于是,心中的“道德律”和“望梅止渴”的口水是经常吵架的:梅子的核大概硬了吧,硬了就可以吃了!梅子不是你的,被主人发现是要骂的!当然,多数时候是“私权不可侵犯”的道德律打败了偷吃的馋虫,但偶尔酸涩的口水也会汹涌而来,尤其是梅子在绿叶的边沿露出微黄的浑圆时,冒险的计划就产生了:
白天我们会无事一般经过梅树下,一一记住黄梅的位置。踩哪个枝干,攀哪条枝丫,心里模拟了无数回。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煤油灯吹灭,整个小村沉入黑暗。一个个灵活的身影贴地疾走,缘木上下,几下子二个衣袋都装满了。于是,皱着眉头,流着口水,几十颗梅子在我们呲牙咧嘴的“嗤嗤”声中,一会儿消耗殆尽。“恶作剧”的窃喜和紧张总要持续很久,而“后遗症”就是第二天的牙齿已经碰不得热食了。
梅子的酸涩度,是所有水果中,恐怕要排行第一的,尤其是未熟透的梅子。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偷吃的梅子,也算是一种“禁果”,味道实在不算怎样,但是,我们却经不住诱惑,甘愿冒险。晚上偷梅子的“技术标准”极高。首先就是方位记忆的考验,夜晚漆黑,梅树横斜,你要在短时间找到那些梅子。你还要有非凡的平衡力,双脚牢牢踩住稍大的树枝,一手要学长臂猿攀援,一手要在枝叶间快速排摸。此外还要有敏锐的触感,枝条、叶子、梅子,大的,小的,熟的,一触即知。要保证万无一失,否则就会失足跌到人家的屋顶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作业”,在小时候的春夏之交上演过几次。好在寒暑假练就的爬树本领,使得我的童年无一失手。但是,再狡猾的狐狸总是斗不过好猎手,第二天,梅树的女主人还是在梅树底下找到了撕下来的叶子和折断的枝头,偶尔还能找到昨晚遗落的梅子。于是,女主人的骂声如约而至:“恶鬼啊!饿劳糠啊!等勿牢啊!”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小鬼,饿的不行了吗?等不及了吗?
当年武岙方言带着海游口音的叱骂声,在我们幼小心灵里,还是很有震撼力的。我们躲在阁楼上,气不敢出,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等到主人身影消失于远处的田野,我们才悄悄地踅出家门玩去了。不过农村人情淳朴,女主人并不深究,孩子也忘性,似乎不会汲取教训。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们陆续回家,眼中一树浓阴,夕阳下略显金黄,那些免于劫难的梅子,依然在叶子底下日长夜大。
人事渐长,不知什么时候起,见到“高台”的一树梅子,不再垂涎欲滴,而会想起“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之类的词句了。童年生活里与梅树相关的那些老人,陆续离世,“高台”人家也开始搬离。不知哪一年,那颗老梅树居然枯掉半边,摇摇欲坠。等“高台”最后的主人——我的父亲搬住到大哥家里的时候,这棵老梅树终于彻底枯死了,只剩下兀然朝天的根株。过不了多久,我偶尔踏上“高台”,断壁残垣之间,各种野生灌木和草本植物,已经蓬蓬勃勃。生长老梅树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就像故土上的许多老人一样,老梅树终究彻底干净地退出了“高台”的历史舞台。
但是,老梅树分明植根在我曾经的生活中,冬发幽香,夏结琼玉,带着酸甜,带动心跳,带来贫乏时代的期待。
山水尤 摄
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年寒假,我在城里过年,初二那天,便迫不及待地下乡。在沿海塘坝旁边,蓦然发现一树树白梅,傲然开放,不免有老友重逢般的喜悦。年关的乡村公路,人来车往,只有我反复停车,绕树三匝,生命中与梅树有关的过往便历历在目。此时,没有比黄庭坚的《水边梅》更好地表达我的内心了:
梅蕊触人意,
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
片片点汀沙。
文、图/褚树荣
实习编辑/璞石
指导编辑/葱丛
审核/浩海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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