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说吃 | 铜岭岗的吃食
道士桥是铜岭岗的第一大村,发小杨贤挺童鞋在那里搞了个农庄,种油茶、山黄精、新品种番薯,还种了上万株百合花,这便有了这个活动。朋友圈里不时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嘿嘿,好吃的东西多着呢,饿不着你。可惜的是,记忆中好吃的东西现在大多稀缺了。我不管,我就说说小时候铜岭岗一带的吃食,顺便馋馋你们。我出生于文革第二年。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普遍的记忆是贫困,缺吃少穿。而我不是,我记得小时候的吃食异常丰富,一年四季花样不断,以至今天被熏陶成一个标准的吃货。这是出生在城里或平原地区的同龄人无法理解的。公社化时期,食物来源匮乏,一切归公,等待可怜的按劳分配。普通人家,不挨饿已经是烧了高香,我们又不是“工作同志”出身的家庭,怎么会有丰富的吃食呢?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铜岭岗一带,黄土深厚,山地肥沃。“入社”之外,每户人家都有不少的自留地以供耕种。只要精耕细作,地里的出产足以贴补生产队分配的不足。因此,在饥荒遍野的七十年代农村,我们这一带几乎没有饿着的人,番薯干、洋芋、南瓜、芋艿等便是我童年时期的主要副食。南瓜子、炒黄豆、花生、牛皮糖、番薯糕、南瓜饼等就是零食或小吃。春天,地上有菁,山上有笋,有油茶桃、茶籽片,高一点的山上有山黄精、山捣𦥑,野果有斑楂、摘摘梅、覆盆子;山溪里是抓不完的河虾、河鳗、河鲫鱼,田里有黄鳝、泥鳅、田螺。除了河虾,我们那时从不去吃其他的东西,拿河鳗、黄鳝喂猪,泥鳅、田螺喂鸡鸭。家家户户都养猪鸡鸭鹅,以今天的标准衡量,它们吃得比我们不知道好多少倍,都是吃野生河鳗、黄鳝长大的啊!夏天,像现在这个季节,吃的东西更多,地里的洋芋可以掏了,这可是农家的大菜,孩子们的最爱,拿根筷子串上用雪菜卤烤的刚出锅的洋芋,边走边吃,馋馋家里没工夫烤洋芋的小伙伴,是很得意而显摆的。接着,南瓜黄了,花生可以拔了,自留地的倭豆、豌豆、红豆、黄豆、带豆次第成熟,蒲瓜、丝瓜、茄子、番茄,还有糖芦,还有西瓜,夏白桃……山上还有毛楂、山茄。野百合恣肆怒放在荆棘丛中,亭亭玉立。我们不怕刺也不怕蛇,拿着锄头拼命挖,大大们说,野百合的鳞茎有滋补的功效,对坐月子的产妇特别有用。我不知道是否滋补,只是觉得这一片片白白嫩嫩的百合,炖至粉糯再加点自家出产的蜂蜜,味道是一等一的赞!做风水的日子,大人们忙着放田水,捅道地里的阴沟。我们忙着抓泥鳅、捉鲫鱼、拔鸡窠簟,淋得象落汤鸡,回家时被母亲一顿“烂死柴”。可心里是高兴的,很有一番成就感,尤其是鸡窠簟,鲜甘无比,是现在任何一种菌类都比不上的。现在知道这个就是鸡枞菌,是无法人工种植的珍贵食用菌。那种鲜啊,想起唾液还“滴滴漓”。这铜岭岗出产的东西,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就说花生吧,不知是不是对家乡有偏爱,我确实没有吃到比它更好吃的,糯、甜、细、绵、香、鲜皆备。洋芋、番薯也是如此,特别的粉,又不是噎住喉咙的贼硬,是粉中带柔的,恰如铜岭岗人的脾气,彪悍中总透出淳朴和善良。秋天,农历九月,山上的栗榛早已裂口,野柿子又红又软,藤梨、毛楂基本上败市的时候,番薯、芋艿收获的季节到了。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一帮又一帮从桥头胡汶溪周等山下村庄来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到铜岭岗的各村。她们带着冷饭团,扛着铁耙,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地来“耙番薯省”。她们跟在生产队已收获了番薯的土块上,一耙一耙地寻觅着遗落的番薯。这时的山上人是最扬眉吐气的。生产队的社员们自然是趾高气扬,呵斥着这些可怜的洋下人:“死远点!这地大队决定还要耕一遍!”这些或年轻或年老的妇女们便忍气吞声,哀求着,以便收获一些让一家人活命的番薯。据说有几个不成器的青年社员,会趁机揩这些女人的油。不过,我那时还小,不太懂揩油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小孩子,也会嘲笑这些讨饭人一样的妇女们,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小兵,要像高玉宝抓偷辣椒的地主那样,严防这些“破坏集体财产”的妇女们,叫她们“滚出去”!这是一个提倡斗争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常态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善良和同情心,属于资产阶级腐朽反动思想,是要坚决批判的。生产队里的番薯,一般是晒成番薯片分给每家每户。而自留地的番薯我们有完全的处置权。首先,留种。捡那些大小均匀、表皮光滑的番薯,藏到番薯种洞里,洞深约二米许,口小腹大,可贮番薯上千斤而能保持新鲜度。接着,分捡大小,大的或磨碎漓山粉,或刨成番薯丝晒干。小的喂猪,或煎糖稀。也会留一些鲜番薯,冬天时生吃,味道堪比雪梨。漓山粉是个辛苦活,我们小孩子只有看热闹的份。水井边上,柴油机“突突”地响,大人们把一筐筐番薯往铁斗里倒,出来一塌塌红白相间的渣。然后,把轧好的番薯渣装入洋粉袋,再放上豆腐桶上的压架,往袋口加水施压,乳白色的浆倾泻到桶里。一桶漓满,又一桶,有些人家要四、五个大桶才盛得下。第二天,沉淀在桶底的番薯淀粉,凝固成白豆腐一样的板结,人们倾倒掉桶里的水,用铲子把淀粉一块一块地铲上来,然后放在竹栅上晾晒。几天后,淀粉里的水份干透,这个叫“山粉”的东西算是做成了。山粉的用处大得很。蒸山粉面,做汤包皮,勾芡,是铜岭岗人家的必备之物。菜肴里的番薯面,就是山粉兑水搅成稠汁,倒入蒸模中蒸熟,待冷却后装入一个刨面的装置。整个巨大的面饼,象车轮似的转动,一丝丝琥珀色的番薯面被一双熟练的手接住,叠成蚕丝般的一绺绺,然后拿棕榈叶撕成的带子缚住,再挂到通风处阴晾至干燥。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忙累了一年的大人们便窝在家里,做各种各样的吃食。煎糖稀、做糖枣、胶冻米糖或米胖糖,也有做“灰糕”的——米粉混合糖稀压成的硬糕,颜色灰白,故称。这是儿童们喜庆的日子。吃着牛皮糖,看着象个黑炸弹一样的米胖车在火焰上翻滚,待师傅停下来拿住爆米胖的袋子时,我们便按住耳朵,见证神奇一刻的诞生。“嘭”的一声,白烟弥漫,浓烈的香气窜入鼻孔,小小的大米膨大了不知多少倍,香脆的米胖便诞生了。冻米是蒸熟了再晒干的,变不了这么大,我们都认为大人们挺傻的。愈是临近年关,村子里便越热闹忙碌。小孩放寒假,大人们不用出工挣工分了,便家家杀猪杀鸡,凶神恶煞一般,便宜了肚子里没多少油水的狗们。冬天的铜岭岗,冷风如刀,雪花堆积成一垄一垄的雪龙,再也难以出行。在这种日子走村串巷的,一般只有杀猪人和烧烧酒的。我们窝在家里捧着火炉子,烘着皲裂的手脚,暖和一点时,冻疮又痒得要命,恨不得抓破止痒,可总被大人们劝诫。小吃货们忍不住馋,火塘里烘番薯、煨洋芋,吃得一鼻子的灰,却象乌嘴狗一样咧着乐。大人们喝着番薯烧酒,下酒菜有炒鸡、花生米、猪头肉之类,他们眼睛通红,幺五喝六,我们一般都是避而远之,不在这时候去触霉头。但我们也有吃喝的。浓浓的豆浆,滑嫩的豆腐脑,随便我们自己舀,大人们这时一点都不小气。口袋里花生、番薯枣、牛皮糖、南瓜子盛得满满的,间或还能吃上几块洋糖。铜岭岗这样的地方,在农耕时代是可以做到自给自足的,只要够勤劳,不浪费。自留地种的大蒜、生姜、洋芋、番薯,只要在市日里挑到桥头胡或茶院街,可以换得猪肉海鲜和日常用品。农民手里总有几个活钱,日子过得比洋下地方要滋润。我的婶婶婆婆们很多都是从洋下或沿海一带嫁过来的。那时就算城里人,在铜岭岗人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城里亲戚到铜岭岗做客,见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态度是谦卑的,眼神是羡慕的,吃饱喝足还带着赠送的各种各样的吃食时,总是千恩万谢的。这种时候,他们不再眼高于顶,不会再轻蔑地称我们“你开乡下人”。不过村里的大人们说,当他到城里找他们时,城里人的态度便180度转弯,又牛起来了,而且很牛!现在城里人乡下人的概念已经模糊,城里人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不可一世。我们这些乡下人,也早就变成了城里人,我们的后代已经不能理解他们的父辈和祖辈的生活。从斗争和相互仇视的年代,走向融洽祥和的时代,仿佛弹指之间,只是:铜岭不复旧光景,昔日少年已白头。铜岭岗,这块生我养我的黄土地,以它纯净的空气和甘冽的地下水,已及与众不同的吃食,正在吸引着在城里呆厌了的人们,走进石板墙弄里,试图寻找到昔日的温馨梦境。是的,这块土地出产的东西和这块土地上生养的人,与别的地方相比,的确有那么一丁点不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