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三《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
作者:何其三
我的妈妈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至少不符合温良恭谦让的要件。她个性鲜明,有点虚荣好面子,即使吃了亏因为怕人讥笑,她宁可咬碎了牙也要忍着。她忍着绝对不是因为软弱,而是为了那点虚荣心。随着年岁渐老,她有时也很想在儿女们面前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来,但那样子看着极端的不自然,如果你故意逗她一下,她立即炸毛,立即卸下伪装,显出了本来的面目。她天生就不是那种服软的人,她非常自我。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红薯变不成萝卜。
因为这种刚强的性格,她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这种性格让她一生都在咬着牙过,捏着心在过。好在她有乐观的一方面,老天爷没有薄待她,赐予她超群的聪慧,任何事她一看就会,论起心灵手巧我实在不及她的百分之一。
她十几岁从师范毕业就一直教书,她对学生很严厉,上课时她只要把眼睛一瞪,再怎么吵闹的场面都会变得鸦雀无声。她初中带过我的数学,那时我特别怕她,她总是在全班都回答不出来的情况下猛然点到我的名字,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这让我特别的惶恐不安。
那个年代的女教师一般都是教语文、音乐、图画,只有她一直在教数理化,这也小小地颠覆了人们固有的观念。她是正规师范类学校毕业的,像她那样科班出身的女教师那时好像极其的少,所以她每周的课特别多。
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刚青蓝的翻领上衣,衣服的袖子上还沾了几处粉笔灰,齐耳短发,手上拿着教鞭和一个装粉笔的小木盒子,走路是风风火火的。
我小时候最喜欢偷偷拿她粉笔盒里的粉笔,红色、黄色和蓝色的是我的最爱,白色的太普通,我一般不会拿。拿了以后就在墙上和地上学她的样子,画几何图形和歪歪扭扭的写字。小伙伴看到了特别羡慕,大方的时候我也会把一支彩色粉笔分成几段,分发给他们。这为我赢得了很好的人缘。
她一直很忙,也是因为比较大大咧咧的,所以很少管我们。如果想出学校玩,也有不少的玩伴,医院、学校、粮站等机关都在一条街上,各个机关的院子里都有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翻墙爬树,到屋檐的缝隙里掏未开眼的雏鸟,到小河小沟里去摸鱼虾,经常是玩到天黑了也不知道归家。
妈妈不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扯开嗓子喊,她完全是凭着感觉知道我们在哪里玩,然后直接过去领人。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夜晚,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夜晚!四周是无边的暮色,月光薄凉,间或几丝云缕飘过,疏而淡的星星在遥远的天幕顽皮地眨巴着眼睛,小虫在唧唧地叫着,偶尔还有几声犬吠。不知道谁家白天烧的火粪偶有红红的焰火在跳跃着,乳白色的烟带着干草的清香和着牛粪特有的香味扑进我的鼻子,在我肺腑里游走。这种味道真的好闻至极,它带着乡野的气息,带着大自然的体味,沁入我的每一个毛孔。
月光下妈妈和我的身影一长一矮,随着脚步晃动而晃动,我喜欢盯着我们的影子看,越看越觉得虚幻无比。我们都不说话,呱哒呱哒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响彻在乡村的小路上。这时心儿变得比绒毛还要柔软,比月色还要澄澈,感觉自己像一只轻盈飞舞的萤火虫,通身都是晶莹剔透,有时又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是暗夜里的小天使和小精灵。
妈妈的坚韧和乐观估计传承于外婆。解放初期外婆在村里做过妇女主任,开朗乐观是出了名的,只要来了兴致,哪怕是在烧饭,拿着锅盖和锅铲就可以唱起来,跳起来。外婆一生一共生过十三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四个,妈妈前面的哥哥姐姐都夭亡了,这样妈妈在外婆和外公眼里就显得格外的金贵,家里一直是当男孩来养。我总觉得越是看得金贵的,磨难越多,妈妈小时候经历的何止是三灾九难,有一次到山上砍柴,遇到豺狼,她吓得魂不附体,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吓得大病了一场,外公外婆以为她没救了,都放在门板上等她咽气了,最后不知道怎么又被她挺过来了。
因为家里很穷,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在小学一到四年级只报了个名,基本没到学校上过课。她说后来直接插到五年级,因为没有任何基础,错别字特别多,写作文总是把农民伯伯写成农民“怕怕”。好在她天资特别聪颖,后来在班上不但没掉队,成绩反而特别好,她说如果没拿到第一,哪怕是考了第二,她都会气得直哭,就这样不到十一岁她就考取了潜山师范。
离家几百里的潜山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来说何止是千山万水,何止是遥不可及!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孤身一人投向难以想象的未知。她靠双腿从宿松程集走到潜山。路途遥遥,渴狠了连牛蹄印里的水都喝,干粮吃完了,饿了只得忍着。走过了多少荒野,淌过 了多少河流。那时的野外特别荒凉,好多地方传说有马头狼出没。有一次天黑尽了,她听到恐怖的狼叫声,不敢前行,就近敲门,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留她在家里歇了一个晚上。天刚蒙蒙亮,妈妈就急着赶路,好心的老奶奶也是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只得在腌菜坛子里掏出了一团糟叶让她带着路上吃。出来工作后,妈妈到处寻访那位老奶奶,遗憾的是一直没找到,这成了妈妈心中的一大憾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讨厌别人说她像我的外婆,但无论她怎么不乐意,老实讲,她真的特别的像她的母亲,性格和长相都像。她像我外婆一样爱热闹,爱赶风逐浪,看到热闹就凑。有次她跟学生打乒乓球,我和弟弟站在旁边看,记得她把球拍很生猛地一扫,弟弟头上瞬间起了一个比乒乓球还要大的包。还有次在学校操场上,大家起哄让她跳舞,她略微推辞了一下就跳起来了,我和弟弟那时已经开始懂事了,担心她跳的不好会惹大家耻笑,到时候丢了我们的脸,所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惴惴不安地扒着门缝望。那时觉得她特别不照顾我们的情绪,觉得她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温文尔雅。
我爸爸家是地主成份,经常有人贴我爸爸的大字报。妈妈家是贫下中农成份,成份好,加上天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每每一待天黑她就带着我大姐,边走边把关于我爸爸的大字报一张张地扯下来撕掉,她做这些的时候不仅不惊慌失措,反而理直气壮。在那时的大气候下她敢那样干,不能不说是胆大包天。
她除了教学以外,从来闲不了一会。那时学校里有宣传队,她是宣传队里的骨干,经常带着宣传队到各处演出。她自创了一套剑舞,教宣传队里的女学生。那些女孩子穿上束袖束腰的演出服,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劈叉、下腰等一套动作如行云如流水,优美无比,演出的时候经常掌声雷动,成为宣传队的经典节目之一。妈妈也为我和姐姐们也准备了剑,剑炳上垂着金黄色的穗子,可惜那时我们常常偷懒,加上她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就那么不了了之了。现在好多人看到我平常从不运动,但跳舞、乒乓球什么的我都可以来一下,其实这都是小时候妈妈对我的熏陶。
妈妈心灵手巧,全家的布鞋和枕头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地来,白天要上课,晚自习她要管学生,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有空闲在昏暗的灯下嗤嗤啦啦地纳着鞋底,有时一觉醒来看到她投射到墙上的影子,特别大,特别清晰,都是低着头,两手不停地忙碌着。她剪的鞋样做出来的鞋比别人的都好看,更合脚,更舒适。她描的枕套上的花样也比别人的好看,记得她的枕套上绣的基本是美人头,来我家讨要鞋样花样的人络绎不绝,她也很乐意给别人。
每年季节变换之前她就忙着给全家做鞋,因为家里人多,做的鞋子也很多。她把做好的鞋子用麻线穿起来系好,足足有好几大串。她做鞋有个习惯,做好一只就喊我们去试穿,穿上新鞋的感觉肯定比穿旧鞋子好,穿上以后我们往往不愿意脱下来。每当那时她半是得意,半是无奈地朝我们笑笑,然后马不停蹄地做另一只。我们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不吵不闹,等她缝完最后一针,再迫不及待地穿上另一只,欢天喜地地给伙伴们看。在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中,那个满足和得意劲简直没法言说。
她最喜欢用野菊花填枕头。秋风一起,学校周围的田沟地畈和山上都是碎金子一样的野菊花,她往往会选秋高气爽、晴天朗日的天气带我们去采野菊花。我们采花的时候经常被一只蝴蝶和一只漂亮的小虫所吸引,漫山遍野地追逐它们,以至于忘记了采花的初衷。妈妈看到了也随我们去,并不管束我们。这样一天下来装花的小花篮里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朵。
妈妈回家后把大家采来的菊花集拢,用扁筐摊开晒干,然后填进枕芯里,待枕芯变得饱满充实后,再套进妈妈早就绣好的美人枕套里,一个散发着浓郁的菊花香味的枕头就做好了,晚上枕着这样的枕头睡觉,做的梦都是香的。
其实她有好多现在想起来应该算是很浪漫很轰轰轰烈的事。那时候我们姐弟几个很小,县城里放越剧《红楼梦》,她不辞辛劳地带着我们这群小萝卜头往返奔波,长路漫漫,中间还隔着一个水库,要先坐船,然后还要换车,真的算是车马劳顿了。那样壮观的行动,完全可以媲美现在疯狂的追星族。
那时的我看不懂电影的内容,只觉得电影里的人物和场景漂亮得不像话,缠绵悱恻的唱腔也打动过我幼小的心。后来跟着她一起看过评剧《花为媒》、《刘巧儿》,黄梅戏《天仙配》和《牛郎织女》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古装电影看多了,有段时间我迷上了画古装美人。我小学课本上,几乎每一页都有一个杏眼桃腮的美女在对人微笑。直到现在我随手几笔下去一个美人头还是能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
在女孩子里面我是最小的,虽然妈妈从来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但是对我还是偏疼一点。她从不让我干家务,说站的菩萨站一世,坐的菩萨坐一世,太能干的女子将来都是劳碌命,她不愿我将来太操劳所以从小就不让我学这些。这其中或许包含了一个母亲的私心,她觉得她太累了,不愿意我继续她那样的生活。她的这个指导思想,也许为我后来突然跟文字结缘埋下了一个大大的伏笔。
我到现在家务都做得非常差。一般的女子可以打打毛衣,在家里捡捡抹抹的,或者用心地为家里人烧一桌可口的饭菜,闲暇的时光很轻松地就打发了,而且好多女子以此为乐,沉溺其中。家务是我的弱项,怎么做都是个差,所以家务上我尽量不花自己的时间,这就让我有空余的时间看杂书,我基本靠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来打发时间。好多人都觉得我懂的比较多,其实那些都是我经年积累起来的,这些庞杂无序的所谓知识,给了我极大的想象空间,让我的思绪可以随意地纵横驰骋,这让我在写作的时候受益无穷。无心家务,也为我转向写作提供了可能。在这一点上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不知道是要怨恨她还是要感谢她
妈妈年纪大了以后开始信佛了,而且非常痴迷。每每跟她说话,她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言必称佛。不管我愿不愿意,她经常有意地把一些佛教方面的书放在我的书桌上,这点让我特别不喜欢。有一次忍不住跟她说:“我不要求你跟我一样写诗词,你也不要强迫我信佛,行不?”,她听了勃然作色。在这一点上我特别坚持,她后来也无着法,决定在家里实行“一国两制”,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大家终于相安无事了。
真正说起来,如果母女两个都固执,让步的一般是母亲,不管那位母亲的个性有多强,这种让步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爱。总体来说她关心我甚于我关心她,这一点我特别内疚。她知道我开始写作后表现得非常惊喜,但我不要她跟任何人提及我写诗词,我知道她虚荣,我连这点虚荣心都不让她满足,想想我也真是残忍。不过在这件事上她没生我的气,有次她得意地跟我说我写的诗词她全读过一遍,这让我特别吃惊。现在我房门口不时会出现她熬给我的大补汤,有时候是鲜花,知名的,不知名的,红的粉的紫的,很鲜艳地开在我的房门口,我知道这是妈妈给我的惊喜。我也很高兴年届高龄的她还有如此浪漫的情怀,我想她旺盛的生命力应该来自于她那颗热爱生活的心。
我的妈妈,她绝对不是慈母,她刚强、开朗,甚至依然有些许的虚荣。她性格里有很多的毛病,她绝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她用她的方式影响着我的成长。她不一定是最合格的母亲,但一定是我最熟悉、最容易接受的母亲,有时想想有这样的妈妈还是蛮不错的。也可能唯有这样的妈妈,才能更完整地保留我的天性。我在她身上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用她给我的坚韧、乐观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劫难,让我在身处逆境的时候从来没有失去过向上的勇气。未来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与她的母女缘分还会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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