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个崇尚自由的人， 喜欢度假，喜欢看花，赏云，听雨······喜欢随心所欲地去想去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这种性格源自于小时候。长长的夏天，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暑假，是我的最爱。没有家庭作业，没有老师这样那样的要求，心情一如夏日的晴空，万里无云，明媚，豁朗。
开学的第一天，到放假的前一天，我一直在盼望着盼望着，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和憧憬。操场角落的那张大蜘蛛网有没有被人网走，阴沟背后的那棵香樟树上的鸟窝有没有被人掏去，学校围墙外小水沟的小青虾们有没有被人捉尽······令人垂涎欲滴，满山遍野的野果，也强烈地诱惑着我，用它们独有的风情，勾我的魂，摄我的魄。假一放，千斤重的担子霎时全放没了，一颗心轻得像天上的云朵，又软又柔，人仿佛失了重，轻得可以飞起来。
放假的第一天，揉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爬起来，起个大早，踏着晨露，去掐紫茉莉。紫茉莉生命力强，花期也长，整个夏天，到处是它泼泼辣辣，不管不顾的身影。早上伴着朝霞，晚上伴着晚霞，它让自己也开得如粉似霞。每到妈妈喊吃晚饭的时候，它粉粉的香味就如轻云般，散到了各个角落，我们也因此喊它晚饭花。它是爸爸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种子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丑陋，黑黑的圆粒，像小兔子拉的屎。把它随意种在学校的花坛上，一个夏天就漫成了一片花海。疏疏落落的美人蕉，摇着艳红的，或是嫩黄的头，高傲地，无可奈何地，冷眼瞧着紫茉莉的张狂。有什么法子呢，充满了生机和野性，自然有底气比其他娇娇弱弱的花张扬。
清晨的花瓣上，草叶上，滚动着银白色的露珠，清澈，明净，浸得绿的更绿，红的更红。它时不时地从花叶上滚落下来，啪的砸在地上，松松的沙泥也因此湿漉漉的。露珠最顽皮，它善于捉迷藏，张开手去捉，手心沁凉沁凉的一片，顽皮的露珠却就此失了踪迹。偶尔会看到大群的蚂蚁，忙忙碌碌地搬着家。小小的，比芝麻大不了多少，黑得发亮，背着比自己身子大几倍的东西，像一条活动的黑线，向远方无限延伸。我经常蹲在地上，看得痴了过去，忘了时间，起来后脚麻得站不住。
那时真是贪玩！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玩。妈妈也是个随性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哪里热闹往哪里赶。平时管那么多学生，好胜心强，责任心也强，很少有心思管自家的孩子，我也因此少受了好多管束，这恰恰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
学校是一个小巧的四合院，解放前一位吴姓地主留下的产业。大门口有一条高高的，宽宽的，青石门槛，两幢木楼雕梁画栋，依稀残留着过去繁华时的痕迹。迎面那幢木楼的走廊上，摆满了妈妈带着学生做的教学模具，尽是就地取材，用黄泥巴捏的圆柱、圆锥、三角板、量角器······妈妈平时当宝贝，一下都不让我们摸，放假以后，政策放宽松了，只要不弄坏，可以尽兴地当玩具玩。模具旁边一个红色的瓷盆，边沿破损了，养着一株兰花。它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兰花，花瓣肥大，像淡淡的绿玉，吐出的花舌上，好多像珊瑚珠一般殷红的血点。香味浓郁，中人欲醉，引得无数蜜蜂围着它嗡嗡地闹着。有一年春天，兰花谢了，长出几枚青色的果子，神似芝麻的果实，但大得多，也圆得多。我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兰花也是结果子的。我暗暗地思忖着，很想尝尝这种果子不知道能不能吃。
关于兰花有一个很凄惨的故事。故事里的兰花是一个穷苦的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只得给一富户做童养媳。她起早贪黑地做，吃不饱，穿不暖，恶婆婆对她非打即骂，一生气就拿纳鞋底的针，死劲地戳兰花姑娘的舌头。后来兰花姑娘到深山打柴，饿得头晕目眩，一脚踏空，从悬崖上滚下来，摔死了。在她摔死的地方，长出了一株香气馥郁的花，每朵花都吐着小巧的舌头，舌头上布满了珊瑚珠般的血点，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婆婆的恶行。这个故事让我郁郁不乐了好长时间，也因此格外可怜走廊上的那盆兰花。
一根圆圆的大水泥管子，有两米多长，半人多高，是学校做下水道剩下来的， 静静地放在兰花瓷盆的附近。管子里壁如丝绸一般沁凉柔滑，摸上去滑不留手。两个小孩趴着，钻来钻去的都不觉得挤。我们经常像几尾游鱼，在里面滑来滑去。无论怎么热，里面仍然凉丝丝的，几个小孩钻到里面，玩石子，斗牌······那里就成了避暑胜地和乐园。
妈妈暑假要跟着学校宣传队演出，她经常带着我。我是在《浏阳河》、《映山红》、《八月桂花遍地开》等红歌声中长大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那时演出不讲究场地，工地上或者田间地头，随意拉开一个场子就是舞台。观众围成圆圈坐着，中间留一块大空地，表演者站在空地的中央，亮开嗓子，摆开造型，就是一场好戏。开始演出开始后，妈妈会有点顾不上我，她要忙着安排节目。不上场的学生负责照看我，女生一般喜欢抱着我，男生一般是背着我，到天煞黑了才回。我的表现堪称小孩子中的楷模，从不哭闹，像个小大人，大家对我的乖巧给予了无穷无尽的称赞。
那时的夏天，树上的蝉也会扯着嗓子喊：热死着，热死着，但同现在的酷暑炎天相比，真的一点都不热，我记忆中的夏天是宁静和清凉的。虽然没有空调，但有天然的凉风，凉床，芭蕉扇，有满天星星，有纳凉故事，有田坝上，地沟边，像精灵一样飘来飘去的萤火虫。一切的一切，回想起来都透着难以想象的清凉，那清凉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里流淌的是逝去的岁月。
无论寒假暑假，爸爸经常出差，几天看不到他是常事，他在学校里担任着主要职务，总是很忙碌。他又高又瘦，皮肤黑黑的，不苟言笑，学生们都很怕他，尤其是女学生，见到他吓哭的都有。我也很怕他，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对他的畏惧，逮着机会就逗我玩，每次我都拼命地挣脱他，然后拔腿就跑。
爸爸属于典型的文科生，他喜欢读《玉台新咏》、《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之类，书柜子里文史类的书居多。我经常趁他不在，溜去偷看他的书。其实他是知道的，但并不阻止。《李自成》、《金陵春梦》等大部头小说，全在他那里看了个遍。看《金陵春梦》时，读到“血肉长城”那一章，南京大屠杀浓浓的血腥味，日本鬼子的凶残，透过纸张向我猛扑来，才读了几行，我丢下书，像后面有恶鬼追着一样，拉开门，疯了一般地往人多的地方跑。
我们喜欢看杂书，爸爸是赞赏的，他经常讲开卷有益，没硬性要求我们只能看教科书。每次出差回来，除了给我们带那时很稀罕的苹果、梨子、奶糖之外，几乎每回都给我们带书。
他给我们买书有个特点，喜欢按照年龄来分书的内容。他给大姐买《微山湖上》，给二姐买《小英雄雨来》，给我一些故事性特别强的连环画，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次了。我的书总是很容易就看完了，姐姐们的书可以看好几天。我只得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们后面，给她们扇扇子，点蚊香，博取她们的好感，好顺利得到她们的书看。
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地读了不少书。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能把作文写好，那时我的作文写得特别糟糕，第一篇作文还是求二姐帮我写的。
学校开始有作文课了，而我全然不知道作文为何物。老师布置了作文，要晚上回家写好，第二天交，不然中午不让回家吃饭，这一下把我吓懵了。我念书一直不很用功，但成绩也并不差，我总能让自己的成绩保持中等偏上，再进一步我就不干了，我一直不是个力争上游的人。中午关在教室，不让回家吃饭，那类事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那种处罚让我觉得特别恐怖，想想都觉得耻辱。同学们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走了，受罚的同学就落了单，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欢呼雀跃地回家，自己孤零零地关在空旷的教室里，那会怎样的悲愤屈辱！
为了逃避惩罚，我只得求助于二姐，二姐性格开朗随和，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那篇作文让她颇费了一些脑筋，老师后来在课堂上表扬了作文的结尾：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我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老师讲我的作文时，我一直不敢抬头看黑板，也不敢看周围的同学，只觉得心里很乱。
二姐不可能总给我捉刀代笔，于是，我的作文水平迅速地“下滑”了，确切地说我的真实水平立即很真实地显现出来了。每次作文，我不是搀扶老太太过桥过河过马路，就是在路上见到一分或者五分钱，捡了上交给老师。被老师说了几次后，就改做捡到纽扣交给老师。除了写做好人好事，我基本没写过别的，也不知道其他的该怎么写。主人公的名字也形成了固定格式，男的叫小明，女的叫小红，集体称谓叫我们小朋友，这种情况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妈妈出去特别喜欢带着我，玩了一圈回来，口袋里总是被塞满了零食。得到夸奖的妈妈，高兴起来会想法子打扮我们。她亲自动手为我们缝制衣服，她设计的衣服，式样很时尚很新潮。有一年夏天，她用大团的绿花府绸，给我做了两件背带短裤，裤腿用巴掌宽的松紧带收束住，穿上后，裤腿蓬蓬的，像灯笼一样，着实显得很神气很好看。妈妈因此特别喜欢给我穿那条短裤。而我特别讨厌它，那艳绿的一团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上厕所的时候，我解不开背带上的纽扣，又不好意思喊别人帮忙，经常在厕所里急得团团转。我又长得肉乎乎的，裤腿上的松紧带，经常把我的大腿，勒出一条又深又宽的红痕，几天都消不掉。直到妈妈给我做了两条小红裙，我的苦难才算结束。
爸爸不关心我们的衣着打扮，他更关心我们的学习。我的作文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刷刷地翻看我的作文本，闭着嘴，皱着眉，一言不发。我紧张得要命，以为一定要挨顿饱揍，然而，他啥都没说，啥都没做。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跟妈妈说：小三子写作文，不是在路上捡钱，就是搀扶老奶奶，这样下去实在不成个事。妈妈说作文水平不是一下可以提高的，说不定慢慢会写好，随她去吧。爸爸的才思敏捷是出了名的，几千字的文章可以倚马立就，碰到我这个作文写得如此糟糕的女儿，也实在是头疼得很，也心有不甘。
又过了几天，他把我们几个玩得像泥猴一样的孩子，集中在教室里，飞快地在黑板上写了三首唐诗，第一首是“松下问童子”，第二首是“花落知多少”，第三首是《八阵图》，他先详细地讲解，然后一遍一遍地带着我们朗读。我第一次感觉到唐诗是那么的美，后来看到唐诗绝句和宋词小令，我基本能一遍成诵，参加工作后多次跟人打赌背《长恨歌》，也从来没输过。
爸爸还采取了一个举措，让我抄作文。他买了一本《小胖写作文选》给我，书的封面是一个满脸淘气，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咧嘴微笑着，顽皮而又快乐。书的内容生动有趣，摘红枣，捉知了，钓鱼钓虾······都是小孩子感兴趣的事，满纸满页都是童真童趣，这让我抄起来从不感到枯燥乏味。每次抄完后，拿给爸爸看，他让我复述一遍抄写的内容，没有讹错就算过关。一个暑假下来，我抄了厚厚的一本。
有次，他问我，天那么热为什么毛绒绒的狗身上却一滴汗都没有，我答不上来，站着发懵。他带我到树荫下的小黄狗旁边，让我自己观察。太阳热辣辣的，向四周放着热箭，狗热得趴在地上，张着嘴，伸着舌头，吼吼地喘着气。狗的舌尖上，滴着水一样的东西，我猜想那是汗，我的结论让爸爸很高兴。他告诉我，看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都可以当素材写进作文。从此以后，我的作文终于告别了小明和小红，终于告别了捡钱和搀扶老奶奶。
那些年那些事，已渐渐远去，但并没有成为云烟，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记忆如花，盛开在我行走的路上，温暖着，美丽着我人生中无数个寂寥的夜晚和黎明。
何其三七月词选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