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真的不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鸟。站在那里,样子颇似它留在地面的同种兄弟鹅,不过,白鹅毕竟还有种矫而不群的高傲气质,而它,一身麻衣,呆头呆脑,与高贵无关,无怪乎林妹妹在讥刺宝玉贪看宝姐姐雪白的胳膊时,说他是一只呆雁。
可是,为什么它从始至终地飞翔在中国古诗词戏曲中?为什么它的传说超出了它所有的同类?为什么曹子建满怀深情地赞美心中的女神时,说她是“翩若惊鸿”?
因为,飞翔才是它最佳的生存状态。它把深情写向天心,季节的书卷悄然合上,又悄然翻开,构思出新的喜怒悲欢。它携着清霜的寒声滑过楼头,思乡的琴弦时而急促,时而低婉,久久不能收拨。它从北海飞到长安,血写的绢帛上,是心念故国的赤诚和九死不悔的坚贞。
我的家乡有很多鸟,我的居处常常鸟声盈耳,这是大自然美丽而温情的馈赠,它们如日子这块蛋糕上用糖霜堆出的图案,增加日子的情趣。大雁则不同,一年中,它只有两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为我的心加上期盼的甜美和忧伤。它不来的时候,我们“结成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它来的时候,我是《诗经》中的那个相思得酬的女子,“既见君子,胡云不喜”。
今年的九月下旬,我出差半个多月。异乡的天空低沉逼仄,没有惊寒的雁阵一洗我的倦眼,心里老是慌慌的。回到家后,我问夫君:你看到大雁飞过没?他想了一下,说:应该没有。我心中的希望像未灭的残灰,一缕风丝就让它燃了起来。也许,大雁真的没有飞走。还好赶上十一的三天假期,我每天下午都驱车去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湖边——春天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它们的芳踪。
我登上水畔的一座小山。这里可以看到不同的方向。它们要是没走的话,应该栖息在湖对岸的苇丛中;或者,从更北的地方南归的雁飞累了,也该停宿在这里。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数。对岸,芦苇的叶子已显枯黄,瑟瑟的芦花在风中摇动着季节的离情。天渐渐暗了下来,山沉入冥冥的思索之中。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带小村,村边的树有几棵已经黄了叶子,满树的金箔,多数仍然苍翠,蓝色的暮霭在树间穿行,金碧辉煌又迷离倘恍。耳畔,不时传来山鸽子低沉的咕咕的叫声,而一只五色斑斓的野雉嗖地从树丛旁飞起来,落到不远处的草丛里。
可是,始终没有雁的影子,也没有雁阵从长天飞过。
我想,今年秋天,我错过了与雁从未表达的单方面的相约。我和它们,相当于庄子和鱼,庄子推测着鱼之乐,鱼却并不知道庄子的感受,因为鱼的快乐与庄子无关。
听老人们说,大雁飞过十八天之后,就上冻了,一年也接近了尾声。
我已经不会因节序的变易而痛惜年华的流逝,可是,没有目送北雁南飞,我的心空落落的,就好像一个重要的人缺席,一场宴会结束得没滋没味一样。
没有雁阵飞过的天空寂寞萧疏,没有看到雁阵的眼睛干涩惆怅。
我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今秋和雁的邀约。
此刻,它们飞到了那片天空?我不知道它们一天大约能飞多少公里,也没有去查,不愿意它们也像人类一样被规定给考核。不过,我的心情并不轻松,我想到了杜甫眼中的孤雁和东坡笔下的惊鸿。飞翔的途中,会有雁失群吗?失群的雁,可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恐慌?我曾在一家刀具店看到店主卖弓弩,精铁铸成的箭足以射到上百米的高空,穿透飞鸟的身体。在某一个城市,可会有人手持这种利器埋伏在某个阴险的角落,城市的夜晚的灯光闪烁着邪恶的眼,等待着把它们变成餐桌上的佳肴?如果天空不再安全,我祈望它们能早日抵达衡阳,那里,有一座山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山下,水草丰茂。
一年年地,光阴总要带走一点什么,“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每念及此,惆怅会像晨雾一样打湿了心情,不过,欣慰的是,总会有缕缕的光亮从雾中透出,那些光亮就是要紧的亲友都还很好,我们彼此不离不弃。我已经把大雁当做了故人,明年春天,它们还会来的,它们是忠贞时光忠贞信约的朋友,我还有什么遗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