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说及其诗歌史上的体现

钱志熙

我们写诗歌,还是要对诗歌的本体与功用先有所认识的。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很早就对诗歌的本体进行阐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尚书·尧典》(伪《古文尚书》作《舜典》)的“诗言志”说: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冑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吁!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对于这一段文字,古代学者普遍相信是舜帝的言论,称之为“虞廷言乐”。他所包含的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理论的性质,也被古今学者所普遍认知。第一章、第三节《诗乐舞三位一体与“诗言志”的提出》中,对先秦诗论、乐论中有关诗舞乐三位一体的艺术形态作了详细的论述。近现代学者,一般认为是周代乐官的思想,至其记载,或者在更后的时代。

朱自清称这个“诗言志”说中国诗学的“开山纲领”。这个“志”,就是内心的情志。在先民时代,个体尚未完全自觉的场合,这个“志”主要还是群体的思想感情。表现为一种社会性的思想与情绪,我想这或许也是“风”的一个意义。《毛诗序》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因为是群体的思想与感情,所以才有风化、风教的功能。大抵上,据我的看法,诗歌最早作为一种比较成熟的艺术,是在社会的群体中发生的。原始的音乐与歌舞,也都是群体的产物。我们看《舜典》中所说的“诗”就是典型地存在于群体性的艺术活动中。孔颖达在注解“诗言志”时说:“诗言人之志意”,以“志意”释“志”,也是比较准确的。《毛诗·大序》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几句话,正是解释《尧典》“诗言志,歌永言”之义。《大序》在“志”之外,又提出一个“情”字,可见“情”与“志”正是相互表里的。“志”指其中藏而言,是指人心中蕴藏的内心意志,“情”则似乎更是指这种内心意志在遭遇特定场合时的发生状态。所以,在古人的“诗言志”思想中,情志原本是一体的。但在后世诗人实际的创作思想中,常分“情”和“志”为两物。尤其是六朝诗人,提倡“诗缘情”之说,而这时期的“情”又偏重于男女之情这一类的日常生活情感,所以给人以偏离了“诗言志”传统的感觉。而后来注重诗歌思想内容、教化功能的诗人,又常以提倡“诗言志”来纠正过于缘情绮靡的创作倾向。但总的来说,抒情言志是诗歌的基本宗旨。我们今天在实际的创作中,仍应该将情志结合起来体会。       “言志说”原是先秦诗教的产物,在汉儒解诗被奉为原则,成为儒家诗论的首要主张。它对后来的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影响极其深远。我们这里想举三个重要的例证来说明这一点。

第一个例证是文人诗兴起之初,诗人普遍地奉言志为创作的原则。我们知道,文人写作五言诗,是从学习乐府俗乐歌词的结果。汉乐府的创作特点,班固《艺文志》将它概括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魏晋的文人写作乐府诗、五言诗,当然也受这个传统的影响。但是除此之外,文人又很及时地接过古老诗教中的言志说。如傅毅有《迪志诗》、郦炎、仲长统有《见志诗》。可见他们是将“诗”与“志”直接地连在一起。到了曹操,更是反复地“歌以言志”、“歌以咏志”。可见他们的创作深受“诗言志”之说的影响。所谓“建安风骨”,主要的特征就是以“情志”为体。正因为这样,建安诗歌的一个主题,就是表现人格理想与人生理想。如刘桢的《赠从弟诗》三首,就是表现人格理想。其中第二首: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钟嵘评刘桢说:“真骨凌霜,高风迈俗”。这正是典型的言志诗的特征。曹植的《薤露行》则是典型的表现人生理想之作: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这里不仅表达政治的理想,而且也赋予诗歌创作本身以很高的伦理价值,认为是继承了周孔的事业。这不比曹丕说“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低。后来李白《古风》其一“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正是继承曹植的这个诗歌理想。汉魏之际诗人对言志的实践,无疑是奠定了中国诗歌的基本伦理原则。唐宋以下的诗人,也多举言志、情性为诗歌的本体的。而李、杜、苏、辛的创作,可说是言志的正宗。

第二个例证是宋代的一些词人与词论家,自觉地运用“诗言志”说来审视曲子词创作,为宋词创作“指出向上一路”。词体的写作方式是倚曲填词,对于并不熟悉音律的词人来说,实际上是依前人作品的平仄声韵来填词,后来又出现了词谱。对于这种情况,一部分文人认为是一种形式束缚了内容,本末倒置的作法。他们所依据的理论,正是《尧典》的“诗言志”之说。王灼《碧鸡漫志》比较集中地阐述了这方面的观点:

《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乐记》曰:“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永言即诗也,非于诗外求歌也。今先定音节,乃制词从之,倒置甚矣!

在王灼之前,王安石、沈括已经发表类似观点。后来朱熹、姜夔等人也有类似的看法。可见这种观点在宋人中是有代表性,并且成为豪放不守律派的一种理论依据,客观上说对宋词创作是有影响的。

第三个例证是抗日战争时期,“诗言志”说一度重盛。其时所著的诗集,多以“言志”、感怀时事为宗旨。而实际上这时期的诗词,也正是以国族救亡、同仇敌忾为情感特征的言志型创作。

由上面三个例证可见,“言志说”并非抽象、空洞的说教,而是具体地落实在诗歌创作的实践上。但是它需要与后来的各种诗歌本体论,尤其是情性说结合在一起,才能成为一种丰满的审美理想。在今天诗坛上,诗词创作平庸化的倾向十分严重,创作者普遍缺乏对诗歌本体的自觉体认,没有意识到诗歌创作的根本是作者主体精神的自由呈现,是小我与大我的融合。风诗以一人之事,系一国之本,是小我体现大我;雅诗言天下之事,是大我通过小我来表现。两者的共同之点,即在“诗言志”。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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