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向世界者,一定是坚船利炮;闭关锁国者,一定会被迫开门
上中学时,几乎人人都从历史课本中读到这样的表述: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的大门,从此中国如何如何,一步步陷入什么什么。这几乎是考试中从来不会缺少的内容,也因为这种描述,塑造了几代人的历史观,也培养了日后很难扭转的民族悲情情绪。
西方列强,这四个字在中国人的头脑中总会引起关于野兽和丛林法则的联想,仗着自己牙齿和爪子锋利,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弱者,从中赚取巨大利益,甚至奴役被其击败的民族。
这种观点不仅没错,而且还颇有道理。在历史上,列强干的缺德事儿确实很多,有些拿到今天可以直接送上审判反人类罪的法庭。尤其是在亚非拉这些国家,有无数活生生的例子,可以说,在许多欧洲王室里都能找到从这些地方抢去的宝贝。
中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圆明园被烧被劫掠,鸦片被卖到中国,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不平等条约多得让记忆力最好的中国人都脑袋发晕,维克多·雨果和马克·吐温这样的大文豪也曾替中国发声,谴责他们的同胞在中国的贪婪和无耻。
但是,这只是历史的一个侧面,因为在上面这些描述之外,还有正常通商的需求。我们现在特别喜欢提市场,因为占有市场就意味着利润,所以,开拓海外市场是一个很光荣、很有进取心的词汇。实际上,在两百多年前也是一样。特别是当世界不同地域有了联系之后,这种需求几乎和每天要吃饭一样自然。
可是,传统的思维灌输总是在默默地暗示人们,不联系不也挺好吗?你想上我这里来,就已经犯了错了。的确,历史学家们没有这么明说,可实际上,他们是在迎合当时统治者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先把错误归结在外来者身上,特别是抓到了鸦片这种铁证后,那就更有了有力的宣示:这帮混蛋玩意儿,居心不良嘛!
混蛋是有,但也别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如果人家有正常的通商需求,你不也是不欢迎吗?
这里又有了一个怪圈,做不做生意是我自己的事,如果我不想和你做生意,我有什么错吗?我就喜欢喝我自己的茶,你有再好的咖啡我也不喝,也不打算让我的臣民养成喝咖啡的习惯,你管得着吗?
的确,这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还记得翻译官邹寅生对胡司令说的话吗?“这个队伍是你当家,可是皇军要当你的家!”对于是否对外通商这种事,的确可以由皇帝、国王或是别的什么掌权者大声说“不!”,可是要知道,这里面也有“皇军”的事,这个“皇军”不是日本人,而是历史,历史要当你的家。
历史要前进,要在大航海之后让贸易逐渐连结世界,让一国的货物走出国门卖到另一国,后来要有电报、电话,再到后来要有电视机,直到今天的手机和互联网,这个势头谁能阻挡?这就是历史的轨迹,没有人能阻挡。这个家只能由历史来当。
历史每前进一步,都要有个楔子,这个楔子要么扎进土地里,要么连带着刺进肉中。总之,它不会因为有人阻挡就悬置在半空。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去了南美,英国人和法国人涌向非洲,英国人到了中国,就连美国这个后起的列强,也抓紧机会搭上末班车,匆匆赶到了日本。
在日本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的久里滨,有一座佩里公园,公园里立着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手书:“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伯理上陆记念碑”。
这座碑是为纪念美国海军将军马修·佩里而立,伯理即佩里。1853年7月8日,佩里奉时任美国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之命,率领美国东印度舰队的4艘军舰,闯入江户湾(今东京湾)的浦贺港。
佩里为何而来?很简单,要日本改革开放来了。佩里带来菲尔莫尔的两点意思:一是建交,二是通商。日本当时是德川幕府掌权,闭关锁国惯了,排斥外国人,说到底是怕外国人来后活动了日本人心眼,最终影响到自己掌权。可是,他们又觉得美国人来者不善,于是勉强接收了国书,但心里却盘算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佩里不会说日语,但日本人心里的小九九他一清二楚,临走之前撂下话,不答应上述条件,明年还来。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年,佩里又来到日本,而且这次舰队规模更大。这次,日本无论如何挡不住了,1854年3月31日,双方签订《日美和亲条约》,又称《神奈川条约》,规定日本开放下田与函馆两港与美国通商,并保证遇难船只的美国船员得到安全保障。
从我们的历史观看,佩里靠自己的军舰胁迫日本签订了《日美和亲条约》,从此迫使日本开启了国门,这不平等条约是日本民族的耻辱记忆。可是,从历史角度看,恰恰因为这个条约,打破了德川幕府维持了两百多年的闭关锁国,引发了后来的“倒幕”运动,为日本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提供了政治前提,加快了国家现代化的进程。
1901年7月,佩里纪念碑落成,它是由美国人提意修建的,日本人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很乐意,连明治天皇也为工程捐了款。碑文由伊藤博文书写,有趣的是,伊藤博文年轻时是个排外分子,还纵火烧过英国驻日公使馆。可是到了立碑时,当年莽撞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为坚定的改革派。
伊藤博文的思想是怎样进步的?很难说没有马关条约的启发。1895年4月17日,伊藤博文作为日方代表与大清国全权代表李鸿章在日本马关签署了《马关条约》,为甲午战争画上了句号。《马关条约》对中国意味着耻辱和巨大利益损失,但是在伊藤博文看来,这却是日本开放和变革带来国力提升的最好例证。
可以设想,如果没有佩里率领的“黑船”登陆,会有后来的明治维新吗?如果没有明治维新带来的成果,日本还能击败大清吗?
必须承认,日本民族和我们的思维方式确实不同,从中国人的角度看,《日美和亲条约》这样的不平等条约对日本是一种耻辱,可是日本人并不都这么想,相反很多人颇有脑筋急转弯的灵性,他们从佩里登陆事件中看到了机会。尽管二战后期,佩里纪念碑曾被日本右翼分子推倒过,但是它现在还能立在那里就足以说明,日本人很懂得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
令中国人无法理解的是,在佩里公园,每年都有由民间组织的“开国”纪念活动,人称“黑船祭”。在纪念表演活动中,当年来自美洲的“入侵者”竟然是以英雄的姿态出现。
亚洲国家被欧美列强打开国门的很多,但是唯有日本最先走上了现代化道路。套用一句俗话,没有国家可以随随便便成功,这其中,思维方式起决定性作用。从某种程度说,佩里来航纪念碑和“黑船祭”对日本人来说,更像是一种对弱者的警醒,令其知耻而后勇。
在我们已被培育起来的历史思维中,坚船利炮和殖民主义是融为一体的,换句话说,殖民主义者在品行上有问题,或者说根本就是坏种。如果这样说是对的,那么从历史的宿命说,这个坏种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历史本身就是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个过程不可跨越,而只能渐变,因此,谁走在前头,谁就要担当所谓坏种的角色。历史上,欧美列强担当了这个角色。
那么,坚船利炮可以避免吗?完全没有可能。作为先走向世界的欧美列强的对立面,这些国家大都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或者两眼一抹黑,不了解世界,根本就走不出去,他们或者是顺从列强,捞个仆人的角色,就像当年印度人在上海或香港谋个巡警的差事,或者如大清或日本那样,在欧美列强的武力攻打或恫吓下打开国门,除此别无他路。
中国是特例,虽然后来被英国人逼到家门口了,但是早在几百年前,中国曾有过堪称壮观的郑和下西洋,从1405年到1433年,先后7次远赴海外,最远至阿拉伯半岛和东非海岸。当时郑和出去,那些落后甚至过着半原始生活的外国人看到的除了强就是富,郑和也听到了无数赞美大明的话,迎接了无数羡慕和赞叹的眼神。
郑和下西洋不仅远早于哥伦布、麦哲伦等人,其船队规模也是当时世界各国以及后来的航海船队没法比的。直到今天,很多中国人都以此为自豪,我们的Leader出访时也说,郑和船队给当地人民带去的是“和平的愿望和真诚的友谊,而不是刀剑枪炮和掠夺奴役”。可是,我们也应想想,郑和七下西洋,威风浩荡,可是为什么后来大清却成了被别人掠夺奴役的对象?
新加坡学者、外交官,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说,中国历史上没有殖民海外的纪录,郑和下西洋带去的是欢声笑语而不是殖民剥削,如果中国做老大,会和美国做老大的方式截然不同。
这话算是夸我们吗?字面上看是,可是作为从小就在历史课本中看到一个个不平等条约的中国人来说,这夸赞怎么听怎么别扭。
的确,郑和是带去了和平和友谊,船很坚炮也很利,但是,无论给郑和下西洋总结出几条历史意义,它都没有起到欧洲航海家出海的意义,那就是,开着大船组成浩荡的船队出去,能给这个国家的发展和未来带来什么?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郑和的船队虽然装备超强,但是却从没有真正“走向世界”,因为,“走向世界”的定义是由欧洲航海家界定的。郑和下西洋更像是公费出国访问。
可以说,欧美国家今天的发达,都是从大航海时代开始起步的,尽管其后续长期伴随着污点甚至血腥。但是,这是历史绕不过去的弯。
换个思路,如果其他国家都走不出去,中国人又那么仁爱,是不是世界就没有了后来列强所带来的坚船利炮和野蛮征服呢?还是没有可能。因为历史必须要前进,既然中国不出头,失去了当“野蛮人”的机会,或者说与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失之交臂,那就得由别人出头。所以,欧美列强的出现也就应了那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而事实上,不走出去,不出头,也绝不可能占据领先世界的位置,清朝已经作出最好的证明。那种认为坐在家里,手捧儒家经典,种茶养蚕,就能稳坐世界老大的想法根本是不现实的。
马凯硕的话其实是个伪命题,皇恩浩荡式的你好我好固然令他国有因祸得福的欣喜,但是就历史规律而言,这样的国家只能等待真正老大的到来。至于原因,那就只能在回顾过去中获得:历史已经拒绝了欢声笑语,而成就了坚船利炮,这本身就是答案。
至于说野蛮,那也是历史已经翻过去的一页,谁没野蛮过呢?即便心善如佛,错过了野蛮的机会,那也只能和已文明起来的野蛮人共同过文明生活,毕竟,历史不会为任何人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