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觉醒主题的深刻内涵
加缪的创作有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将自己的哲理化的思想观点用小说的形式具体化,这是存在主义作家的特点。落实到这篇小说,加缪想表达“接受生活”的思想主题,借着这个主题加缪反思了存在主义式反抗的矛盾,试图突围,但碍于一些客观原因,加缪的思考也是点到为止。
(一)表达“接受生活”的思想主题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解释了自己的小说观是“人们不再是讲述'故事’,而是创造自己的天地。伟大的小说家都是哲学小说家”[7]120是对像伏尔泰一样的哲理小说家的传承。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和《西西弗斯的神话》都是于1942年发表的,也就是说,为了更好的解释《西西弗斯的神话》中的荒诞哲学,加缪具象化的创作了小说《局外人》。后来的小说《鼠疫》是对《反抗者》的具象化的解释。这样一本小说配着一本哲学著作是加缪的创作的方式,也促使研究者们在研究加缪小说的同时,要从加缪的哲学著作中找依据。加缪的这篇《不贞的妻子》,或者说加缪所有的小说,都是或多或少地宣扬着在荒诞里生活的人们该如何面对荒诞这一哲学思想主题,用萨特的话来说,要想理解加缪小说的主题,他那本哲学著作《西西弗斯的神话》是一个钥匙。
加缪在写这篇小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基调,或者说他就是在阐释某个主题。“创造者只须一个明确的例证,一种主题、一种忠诚就足够了。问题是需要一种更加详尽的相同的分析。”[7]123这就是加缪的创作观,所以,加缪自己在创作这个《流放与王国》的集子时的主题提前就定了,就是以“流放”为主题的。所以,这个集子里6篇文章都是在从不同的角度讲述“流放”这个主题,单就这篇文章而言,妻子雅妮娜在近乎于“流放”的旅途里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王国”是很值得玩味的,这个“王国”不仅仅是那远处似有似无的阿拉伯牧民生活的族群,更是一种思考生活的角度与方式,总结起来就是4个字:接受生活,而这4个字就是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想要传达的一种哲思理念。
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在全书前3/4的篇幅里论述了荒诞这个词的近乎所有意义范围,后1/4的篇幅留给了结尾处的古希腊神话的英雄西西弗斯,他被诸神惩罚完成一项徒劳的任务就是不断地推石上山,这样看似最可怕的惩罚或许必定是很痛苦的,但是:“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7]143加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英雄所遭受的苦难的。因为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徒劳,所以西西弗斯才会感到苦痛。但是加缪也说:“如果西西弗斯下山推石在某些天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7]144所以,既然加缪秉持着这样的生活态度,所以他笔下的雅妮娜在觉醒后也会这么想。
加缪构筑的情节更多的是依据于自己的哲学思想,而之前那些作家之所以管不住自己笔下人物的生死,更多的是依据社会残酷现实的推动,客观现实就是这样,就该这样。结局大多悲剧,作者们希望借此警戒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并影响社会的舆论。那些作者关于女性觉醒后逃离的描述在郭宏安先生看来是“由于大部分作家只是粘滞于生活的表层,缺乏一种冷静清醒的洞察力。”[6]222所以,加缪在老故事新讲的前提下,新讲的内涵才会显得更为重要。雅妮娜在认清了这段荒诞婚姻之后,也选择了接受,选择了回归,而这一思想主题也正是加缪这样结尾想要达到的目的。
加缪他一直“相信生活没有什么更高的意义。但有些东西的确有意义——人,因为只有他独自为寻找意义而奋斗。”[1]185所以他让雅妮娜置身于如此流放感的婚姻里,就是想通过雅妮娜这一独特的女性视角,站在婚姻生活里的被动角度,面对生活的矛盾、不确定性、偶然以及意外等等因素,造成了雅妮娜一度活在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生活阴影里,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当她回顾自己的人生,检视自己的内心时,在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的过程里,因着一次偶然的形而上学式的领悟或者说是觉醒,将自己的生活苦恼解决,肯定了自我认知与存在的价值,从而与生活和解了。
所以,加缪让雅妮娜回归就是想表达“接受生活”的思想,如果说他让雅妮娜逃离,是彻底的逃离,这就不是加缪一贯主张的“均衡”的创作思想了,他让雅妮娜对于无聊的婚姻保有了最大限度的克制。正如托尼朱特引用帕斯卡尔话来评价加缪这种自我克制的哲思的激情:“我们无法活下去,只能希望继续活下去;我们永远在寻求快乐,但我们势必永远不会快乐。”[1]199所以,这就是这篇文章的思想主题深意。
(二)表现作者对存在主义的思考
存在主义一度风靡于二战后期,给了二战后期迷茫的人们以精神的支撑,但是它研究个体的选择最终被研究联系的结构主义代替的原因就是,存在主义并没有找到指引人走出困境的出路,而陷入了死胡同里。加缪是想从存在主义的困境里突围的,但碍于眼界与当时的时代限制以及自己的英年早逝,加缪对于存在主义的突围显得非常的羸弱,但他也做出了自己的思考。
当年的加缪是属于20世纪现代主义作家群里的,更具体一些是属于存在主义文学作家群里的,更是此群里存在主义荒诞派之公认的带头人,但加缪从来是否认他是存在主义者的,他之前认为这是一种跃进的宗教信仰,后来直接等同于萨特的哲学了。他与萨特决裂就意味着他与存在主义决裂了,在决裂后他自己反省说“多年来我试图按所有人的道德生活。我努力和所有人一样生活,为了和所有人相像。”[1]195所以加缪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复杂的集合,失去了个体的独立性。在加缪与存在主义决裂后沉默与孤独的那几年,他开始思考自己与存在主义之间的距离。他与萨特的核心分歧点主要是“在信仰上大相径庭,加缪在否定上帝之后并未走向虚无主义,而是坚持要有人间信仰,承认共同的永恒价值标准”[3]。这个分歧是立场与原则问题,存在主义是“透视了人生存中的虚无和荒谬”[8],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和荒谬,那么虚无和荒谬本身呢?不也就成虚无了吗?他看到了这个矛盾,但是找不出突围的方向,所以为了反击萨特等存在主义者的弊端,他只能戏谑。《堕落》这本充满象征的小说研究者大多同意是嘲讽萨特存在主义而写的,其中的克拉芒斯集合了所有的社会道德于一身,成为一个复杂的怪物。这一点也是加缪自己当年在存在主义圈子里没有活出自己的独立性的体现。本来加缪要把它放到《流放与王国》的故事集里的,但是由于篇幅过长就单行本面世了。
郭宏安评论说“《流放与王国》的作为技巧的工具”[9]着重体现了加缪在作品中暗含着对于存在主义困境的讽刺与思考。存在主义是要尊重人的自由选择的,所以雅妮娜有选择逃离和回归的自由。但是这自由又是有代价,如果选择逃离,那她就要承受有可能像之前作家笔下的女性一样悲惨的结局;如果选择回归,同样,她承受的是无聊枯燥的婚姻与一个庸俗的丈夫,这是自由选择带来的两难的困境,既想反抗却又无所适从,正如郭宏安引用郑克鲁对加缪《流放与王国》的评论说:“反映了加缪面对年代激烈变动的现实的无所适从的状态,是一部'欲反抗而找不到出路’的作品。”这是加缪当时的状态,也是加缪在思考存在主义困境的切入点。
存在主义推崇的是自由意志的选择权,雅妮娜有选择逃离与回归的权力,但存在主义的意志容易陷入瘫痪。存在主义认为人只要反抗就能找到出路,萨特一直坚持这个。但是加缪在《反抗者》的态度愈发的趋于思考“反抗之后”的问题。在与萨特决裂后的思考更深,这是一种对存在主义的觉醒,既然人是孤独,存在是荒谬的,我们自由选择就是为了反抗,但是反抗之后我们找到的出路是什么?加缪把它赋予了爱和相信。雅妮娜最后肯定了丈夫对自己的感情是爱的,她也相信那个奇妙的“王国”虽然在那里,但是永远不会属于她。她相信自己对于婚姻的认识是清醒的,在那个夜的怀抱里她完成了自我救赎式的觉醒,从而选择了回归这种方式。正如托尼朱特说的“加缪是个世界主义者,无根的人。像其他无根的世界公民一样,他毕生都在探寻一块可以置身的坚实之地,但同时又知道这是无望之举,流亡的状态才是他真实的处境。”[1]153加缪知道雅妮娜的处境跟自己是一样的,婚姻的枯燥或许像是自己被流放了,在可以有更多选择逃离的情况下选择了回归,这似乎不是反抗,也不符合存在主义一贯的意旨。
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评价加缪“以明澈的认真态度阐明了我们时代的意识问题”而获奖,这个意识问题具体到雅妮娜的婚姻里来说,她意识到了婚姻似“流放”一样的苦痛,但是正如托尼朱特所说的:“他思索人的欲望应受怎样的限制,而非具有多少可能。”[1]这也就是为什么加缪在自己的世纪里无家可归,于是为雅妮娜最终选择了回归,这是对存在主义困境的思考。加缪因为时代和命运的原因而看不到存在主义将会被什么替代,但他清醒的意识到存在主义的弱点,就是反抗之后我们会陷入选择的迷茫,所以我们应谨慎选择反抗。
在《不贞的妻子》里,我们不知道雅妮娜在这次旅行之后会不会再次选择逃离,如果丈夫马塞尔仍然体察不到雅妮娜的内心,雅妮娜需要每一次都释放她这次旅行式的觉醒,选择回归。倘若这累加的次数也到了无聊与重复的阶段,那个时候雅妮娜的选择又会是什么呢?无论如何,加缪对于存在主义缺陷的思考是有先知意味的,也符合他道德主义者在法国语境里的意味,同样在20世纪中期风云欧洲的女政论家汉娜阿伦特对加缪做过这样的评价:“毫无疑问,当今法国最杰出的人,远在其他知识分子之上。”[1]所以,托尼朱特也说:“永远的局外人加缪,事实上是法兰西最杰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