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寂寥的画境,奢侈的灵魂
孤禽图
清 八大山人 独立睥睨图 立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八大去我们已数百年,然而山人画中那古而不古、死而不死的灵魂却穿越时空照耀后世,历久弥新。每每翻阅其画,徜徉其间,总能让自己心动不已,丝毫不受后人的赞美或非议所左右。每次展卷,心中总有一股暖流行遍周身,一时间神清气爽,涤尽世事尘心。生活在现代繁华都市、疲于奔命的我们,已无法完全理解八大的心境。即便是在山人生活的年代,又有几人能懂山人的寂寞忧愁?正如惠子所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然而我们不必是鱼。既然可以以我观物,那么世间万物又可尽是我们眼中的色彩。山人笔下的物象又何尝不是其心中的情语?观其画,仿佛在聆听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将心灵深处的情思悠然婉转地娓娓道来。山人的画作,笔墨松灵秀润,气韵沉郁古雅,构图在法度之内又常出法度之外,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给人的眼球带来不少的惊喜,然而又能含之养之,守静守拙。画贵骨法用笔,而八大笔下的秀骨却悠然地游离于“没”与“醒”之间,自由沉潜,生机盎然。其线条含劲挺于轻柔间,尽显情致,如秋草铁骨劲,似丝带舞长空。其墨色团融处又含紧凑于松灵,沉郁且轻盈。浓墨处尽情渍染,淡笔时灵巧稳健;醉意处一口苦丁似风冷,忘情时一抹斜阳卧苍穹。山人笔下的“呆鸟”经常形单影只,孑孑独立。其形态耸肩缩脖,仿佛尝尽世间清冷;无奈处,唯能以身上不多的羽毛来取暖;冷眼静默时,又好像是在细细品味半生的苦涩酸咸。山人笔下的鱼儿也同样是其自身的真实写照。老骨瘦皮尚能游,辛酸的旧梦已无心去追究,世态炎凉,任凭江上风波乍起,冷眼静默,独自漫步闲踌。从画中的闲章“涉事”中,我们似乎可以品味出其心酸无奈处自我解嘲的个中滋味。摹物易,写物难,而写情更难。画形画骨难画心,更何况是山人的九曲回肠!国破家亡、世态炎凉,身为皇族后裔的八大,其内心的酸楚又有几人能晓?都言山人口吃,谁又知道山人的心痴?人老珠黄,内心千疮百孔时,记性好不如忘性好,然而如烟的旧梦又如何能忘得掉?国仇家恨任其随风飘转。无奈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前尘往事成云烟。呆鸟瘦鱼且共冷眼,一枝横斜醉中闲看,满纸落花一任零乱,信手游笔时,难掩心绪的懒散,世事无常,都在八大笔端笑看。“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世事浮沉,沧海桑田,寂寞处欲辨已忘言,只在片纸间,八大将自己蜷缩在清冷的角落独自取暖。小心地捡起一片片破碎的瓷片,包扎好一度的伤感,把这千疮百孔的心修整得似苦还甜。正如这玲珑剔透的笔墨,其苍处尤润,其湿处更干,就像睡梦中的眼角,不知是涩是咸……拣尽寒枝不肯栖,缥缈孤鸿影。八大是孤独的,然而八大又是清高的。清高的人,孤独时又岂需他人可怜!天生就比别人少长了一双可人的媚眼。山人的生活是极清苦的,山人却又是极幸福的。天资卓绝的他,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精神世界。在其作品中,不经意间常有神来之笔,带给自己无限的惊喜。憨态处有自我解嘲的感叹,快意时的嬉笑怒骂又胜过万语千言。那管毛锥在方寸之间灵活多变,营造出了一个只有山人自己才看得懂的亦真亦幻的荒诞世界。在这里,模糊了物象与心象的界限,游走于现实与梦境之间。借那一根根崎岖的长线和一个个柔软的墨团,化解一颗哽咽的心,存放一点残存的温暖。与其说山人勤奋,不如说山人痴迷,更像是现代社会中的一个沉迷于网络虚幻世界而逃避现实社会的孩子——只有在这虚幻里,才能找到安全感。他在虚拟的世界里重构着属于自己的真实空间;在与自己的游戏中,尽情品尝着内心深处的欢喜与悲酸。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酣睡,而是睡醒了无路可走。既然现实并不比梦境好到哪里去,那就索性尽情地在梦中畅游吧!在这里,前朝的往事、亲情的温存都是那么的真实可感——似乎这里才是山人的家,山人的灵魂也只有在这里才变得那么的自由和释然。在这里,山人终于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手持一支沉醉的墨笔,在纸端尽情地痛哭、狂喜、任性、贪恋……清醒时,山人守着情感,怕人笑,又怕人看清;醉在纸端时,才能够痛快地去呈现。在这里,形体可以尽情地扭曲,形曲了,心却畅了;在这里,思绪可以尽情地被支离,形散了,神却聚了。在这里,声音可以尽情地去嘶哑;在这里,泪水可以尽情地去宣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肆无忌惮,然而一切的一切又是那么合乎内心的法则,那么遵守天然的秩序,在大寂寥中尽显生命的大欢喜。在这里,美的原来可以如此丑陋无比!在这里,高傲的原来可以如此毫无出息!在这里,富裕的原来可以一丝不挂!在这里,欢喜的竟然如此哽咽凄厉!如果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么八大山人正是用天底下最纯朴的语言描绘了一个最奢侈的灵魂,幻化出了一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大美之境。不知不觉间,耳畔响起轻柔的琵琶语。细细品味着山人的寂寞,悠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