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丨骚·诔·赋:《芙蓉女儿诔》的文体学演进理路

骚·诔·赋:《芙蓉女儿诔》的文体学演进理路

王思豪
王思豪,澳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内容提要:从“文体皆备”于“六经”到《红楼梦》“文备众体”,这是考察中国文体学演进的一条重要理路。作为《红楼梦》“全书诗词歌赋之冠冕”的《芙蓉女儿诔》大量引用《楚辞》而不取《诗经》,在中国文学的诗、骚传统中弃“诗”取“骚”,有违“宗经”之旨、“尚实”之意、“四言”之体,以“骚”言代“诗”言,打破诔文“正体”礼制规范。这种突破选择在“文备众体”的小说虚构情境中完成,再加上后代文士在《红楼》续书和《红楼》题咏中又以祭文、碑文、辞赋等众体对诔文进行仿写,进一步强化由“经学”而“红学”的文体学理路演进。

关键词:《诗经》 《离骚》 《芙蓉女儿诔》 文体学

引 言

清儒章学诚在考察战国文章时曾指出“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文体皆备”于战国,究其所以,是因为“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1。这其实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早已道明:“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2战国各文体备于“六经”。

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谓:“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3唐传奇有“文备众体”的元素,自此以后,“文备众体”成为中国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又,蔡义江先生曾指出“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种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他如诗、词、曲、辞赋、歌谣、谚、赞、诔、偈语、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也应有尽有。……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他小说中所未曾有的。”4因此,至清代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出现,中国文学之众体备于“红”。

从“文体皆备”到“文备众体”,由“经学”而“红学”,这是考察中国文体学演进的一条重要但又多被忽略的理路。而正由于小说中各体作者和书写内容的虚构性,使得“众体”摆脱了传统文体学视域的苑囿,从而别具特色,作为《红楼梦》“全书诗词歌赋之冠冕”5的《芙蓉女儿诔》(以下简称“《芙蓉诔》”),在与《楚辞》、诔文与文赋诸作的纠葛中,鲜明地彰显出这一理路的文体学意义。

师楚:《芙蓉诔》用“骚”辞考辨

与小说中其他的诗、词、赋等“众体”出现的场合不太一样,《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在考虑用什么文体来书写这篇《芙蓉诔》时,曾做过一番深思。小说中原有一段文字,在程高本中,却被删去。其文有曰: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穷意尽为止,何必效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6

小说明确表示这篇《芙蓉诔》的“师楚”倾向,因此学术界从艺术特色、体式、思想、文化等视域来探讨《芙蓉诔》与《楚辞》的关联7,形成了一系列重要论断,但《芙蓉诔》在文本层面究竟是多大程度上受到《楚辞》的影响,还有讨论的空间。如何清晰揭示《芙蓉诔》中的《楚辞》印记?我们不妨下个笨功夫,将诔文所用“骚”辞一一蒐集出来,条列如下:

从上表可以看出,短短一篇一千三百余字的诔文,竟有20多处化用《楚辞》语句,其中化用《离骚》最多,达15处。究其用“骚”辞之意图,分类考辨如下:

首先是“取辞”,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直接运用《楚辞》中的语词,如“芙蓉”一词,最早见于《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其他如“顑颔”“诼谣謑诟”等,也都直接取自《离骚》。二是间接化用,如“岂照尤则替,实攘诟而终”,化用《离骚》“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和“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句,脂砚斋夹批曰:“朝许夕替废也,恐尤而相询诟同攘取也。”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句,化用《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句。三是“取辞”以摹写类似的场景,比如神仙车驾的描写,这是在《楚辞》中形成的一个文学传统。仙驾往往由飞龙、鸾凤驾驭,由风神、雷神驱使,由云神、月神侍从,《芙蓉诔》写芙蓉花神的“车驾”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忙忙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徹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

《离骚》描写车驾有曰“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等等。对比可见,《芙蓉诔》的车驾描写直接摹拟于《离骚》,“取辞”仿写意味非常明显。

其次是“取义”,也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恶鸟”“恶草”意象中取义,《芙蓉诔》写芙蓉女儿具有美好的品德,却“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化用《离骚》“鸷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又恶其佻巧”句意,脂砚斋夹批曰:“《离骚》鸷鸟之不群兮,又语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恶直轻佻巧。注:鸷特立不群,故不群,故不于。鸩羽毒杀人,鸠多声,有如人之多言不实。”二是从“香草美人”意象中取义,《芙蓉诔》有云“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租”,语出《离骚》“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脂砚斋夹批曰:“薋、葹皆恶草,以便(别)邪接(佞)。茝兰,芳草,以别君子。”其他如“蘅杜”“秋兰”“兰膏”“素女”等意象,皆取资《楚辞》。三是从“重华陈词”中取义,“重华陈词”是《离骚》中的经典内容,《芙蓉诔》写道:“直列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脂砚斋夹批曰:“鲧刚直自命,舜殛于羽山。《离骚》:鲧婞真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离骚》中的香草美人意象以及“重华陈词”,表达的是屈原的政治理想,有很强的政治斗争意味。《芙蓉诔》表面上悼亡小女儿,却用上鲧、屈原、贾谊等在政治斗争中遭遇祸患的人物典故,联系小说所说“师楚”“以文为戏”“以言志痛”“辞穷意尽”诸说,这里有很强的“取义”倾向,蔡义江先生所谓“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摹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9,或可然也。

总之,《芙蓉诔》从《楚辞》“取辞”兼有“取义”,是“文体”与“文义”的双重借鉴,综合诔文全篇前序后歌,序骈、歌骚的特征,“宝玉”的这番思虑,会在文章学上彰显出特殊的征象。

杜撰:《芙蓉诔》文的“违体”书写

与传统“四言”诔文不同,“宝玉”撰写《芙蓉诔》摒弃《诗经》的“现实主义”风格,而择取“骚辞”以继承《楚辞》之风,在中国文学的诗、骚传统中弃“诗”而取“骚”。关于这篇诔文的写作之由,《红楼梦》写道:“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忘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正是因为在小说的文本环境中,实现了“任意纂著”和“杜撰”的自由,从而对传统诔文文体形成突破:

一是有违“宗经”之旨。正如前引刘勰在《宗经》篇中指出“《礼》以立体,据事制范……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诔文之体出自《周礼》。《周礼·春官·大祝》曰:“大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10诔体最初由大祝掌管,大祝是掌祭祀告神之赞辞的人,属春官宗伯。又《周礼·大史》曰:“大丧,执法以莅劝防;遣之日,读诔。”郑注云:“遣谓祖庙之庭大奠将行时也。人之道终于此,累其行而读之。”11诔文是一种非常庄重的应用文体,在大丧遣之日由太史来宣读诔文,这是奠礼的重要一环。前揭宝玉撰写《诔文》自谓“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又说:“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宝玉撰诔是由自己宣读,不在乎给世人观阅称赞,也不学世俗的“奠礼”,故而无须“宗经”,所以能成就不同世俗的别开生面之作。

二是有违“尚实”之意。在小说语境中,给一位“花神”撰写诔文,小说语境本是“虚”境,而“花神”也是“虚”无的存在,虚中又虚,这似乎不合于“铭诔尚实”的传统。曹丕《典论·论文》指出“铭诔尚实”,五臣注云:“铭诔述人德行,故不可虚也,丽美也。”12《说文解字》解释“诔”谓:“从言,耒声。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者。”13诔文具有纪传体的特征,刘勰《诔碑》谓:“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悽焉如可伤:此其旨也。”14明确指出“诔”为“传体”,“诔”具有史传“征实”性质,“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需要纪实。《芙蓉诔》一片虚词,开头交代年月日即谓“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脂砚斋夹批曰:“年便奇。日更奇。细思日何难于说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说,则可知矣。”这与小说所称“无朝代年纪可考”的说法一致。就连诔文所诔之主也是“虚”化的,名义上是诔晴雯,实则诔黛玉。小说写宝玉读完诔文后,“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此人影就是黛玉,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七十八回曰:“芙蓉诔是黛玉祭文。恐人不觉,故于落下处小婢大呼'有鬼’。以黛玉当晴雯,其意尤明。”15再就是黛玉对诔文中“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垅中,女儿薄命”一句再三改易,最后定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庚辰本第七十九回在“卿何薄命”后批曰:“如此我亦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两句而有,又当知虽来(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芙蓉诔》变诔文“尚实”风格而为“奇幻”。

三是有违“四言”之体。“四言”是上古“雅言”中普遍共用的一种句式16。挚虞《文章流别论》谓:“《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诗率以四言为体……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17《诗》《书》之雅音,贵在四言,《论语》谓“《诗》、《书》、执《礼》,皆雅言也”18。所以刘勰就说“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19,诔文承自经文,有“九能”之一之称,汉儒毛亨对《诗·鄘风·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句解释有云:“建国必卜之。故建邦能命龟……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20“九能”说即谓君子有此九能则成其“九德”,“能诔”也是士大夫在文辞、礼仪、言语方面能力的要求之一。考察汉代诔文,多以“四言”为体,扬雄所作《元后诔》即是“在诔辞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先秦钟鼎铭文、诗颂,形成了一种以述德为职能、四言有韵的文体形式”。21《后汉书》著录桓谭、冯衍、贾逵、桓麟、班固、马融、蔡邕、延笃、卢植、服虔、杜笃、王隆、傅毅、李胜、李尤、苏顺、曹众、刘珍、葛龚、王逸、崔琦、张升、赵壹、班昭、卫宏、夏恭等近三十人所作诔文,多是“四言”,合乎诔之“正体”范畴。魏晋以后,诔文多以“四言”为正宗,故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谓“大抵诔则多叙世业,故今率仿魏晋,以四言为句”22。《芙蓉诔》摒弃传统的“四言”成制,选择“师楚”,“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何必效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认为“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不能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芙蓉诔》或三言、或四言、或六言,兼有楚辞之风,打破传统“四言”的束缚,“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的意识非常明显。

《芙蓉诔》的撰写摒弃《诗经》传统而取道《楚辞》传统,与两汉“正体”诔文多有不同,却与魏晋之文趋向同调。东汉诔文以礼制约束文体,形成稳定的文体模式,刘师培谓:“汉代之诔,皆四言有韵,魏晋以后调类《楚词》,与辞赋哀文为近:盖变体也。……东汉之诔,大抵前半叙亡者功德,后半叙生者之哀思。”23东汉诔文往往是述德在前,叙哀次之,述德为主,叙哀为辅;至魏晋诔文,取调《楚辞》,突破儒家的礼教特征,多以陈哀,这以曹植为关键点。曹植今存有《光禄大夫荀侯诔》《王仲宣诔》《武帝诔》《任城王诔》《文帝诔》《大司马曹休诔》《卞太后诔》《平原懿公主诔》等诔文八篇,是先秦至曹魏为止,诔文创作数量最多的作家。曹植诔文的创作,与其哥哥曹丕要求诔文“尚实”和重述德行的宗旨不同,他在《上卞太后诔表》中说“臣闻铭以述德,诔尚及哀。是以冒越谅闇之礼,作诔一篇”,明确表明自己作此诔文重在抒哀情。

“宝玉”撰写《芙蓉诔》明确说:“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对诔文施以新变的始作俑者即是曹植24。刘勰对于曹植的新变多有不满,指出“陈思叨名而体实烦缓,《文皇诔》末,旨言自陈,其乖甚矣”25,认为诔应该尚礼,不能违背儒家的礼教特征。针对刘勰的观点,清人李兆洛提出异见:“至其旨言自陈,则思王以同气之亲,积讥谗之愤,述情切至,溢于自然,正可以副言哀之本致,破庸冗之常态。诔必四言,羌无前典,固不得援此为例,亦不宜遽目为乖也。”26李兆洛之言与“宝玉”撰诔之思非常切近,诚如刘师培所言“彦和因篇末自述哀思,遂讥其'体实烦缓’。然继陈思此作,诔文述及自身哀思者不可胜计,衡诸诔以述哀之旨,何'烦秽’之有?”又说:“陈思王《魏文帝诔》于篇末略陈哀思,于体未为大违,而刘彦和《文心雕龙》犹讥其乖甚。”27相较于曹植对于诔体的“未为大违”,《芙蓉诔》则是全面的“违体”之作,完全有违“正体”模式,打破“宗经”之旨、“尚实”之意、“四言”之体,加入大量六言、七言以及楚骚体句式,杜撰出一篇以虚辞写神迹,以“骚”言代“诗”言,以楚语写哀情,完全不关“功名”的诔文。

仿写:文赋之间的“参体”同题

两汉之文“依经立义”,多援引五经名句,皮锡瑞《经学历史》谓:“汉元、成以后,刑名渐废。上无异教,下无异学,皇帝诏书,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依据。”28因此,汉诔创作所用典故多出于儒家经典,尤以引用《诗经》最多,其中又以雅、颂篇章最夥29,很少引用“骚”辞。《芙蓉诔》则正好相反,全篇仅在“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句中使用了《诗经》中的“蒹葭”“蟋蟀”意象,其他儒家经典几乎没有引用,而大量的引用《楚辞》词句,走上了一条摒弃《诗经》而倾向“楚骚”的文学传统。

或许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哪一篇诔文能有《芙蓉诔》一般深入人心,自《红楼梦》问世至民国初年,不过二百余年时间,形成多重的“仿写”之作:一是在《红楼梦》续书中的诔文“仿写”,如逍遥子《后红楼梦》中的《柳五儿碑文》、归锄子《红楼梦补》中的《祭黛玉文》等;二是题咏之作的“仿写”,如程芙亭《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许憩亭《弔潇湘妃子文》、李庆辰《代宝玉吊黛玉文》、朱作霖《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初略统计共有6篇,分别有1篇碑文、1篇赋文、2篇弔文、2篇祭文。当然,这些仿写与《红楼梦》“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情节的经典设置密切相关,但在同主题书写之中形成众体相参的文章学现象值得探讨。

首先,续书仿作续写小说情节。大家也许会好奇晴雯读了《芙蓉诔》,会有什么反应?这个情节在《红楼梦》续书中得以实现。秦子忱《续红楼梦》第六回“试真诚果明心见性 施手段许起死回生”晴雯自道:“我就来了这几年,也总没个亲人儿给我焚化些什么,只记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忽然小大奶奶他们在牌楼那边得了一副冰鲛縠,上头长篇大论的不知写的都是些什么,说是宝二爷给我寄来的。”这副冰鲛縠即是《芙蓉诔》,黛玉帮其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听完后“只见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一般”30。在逍遥子《后红楼梦》第十八回“拾翠女巧思庆元夕 踏青人洒泪祭前生”,晴雯借柳五儿之尸还魂,见“宝玉”所作《柳五儿碑文》,文中明言“此芙蓉神之晴雯女子之必还身于佳人柳五姐也”31

其次,《续书》仿作给《芙蓉诔》诔主正名。前文已经揭示《红楼梦》批评家们都认为《芙蓉诔》“诔晴雯,实乃诔黛玉”,在《红楼梦》续书中,这个情节在小说文本得以实现。郭则沄《红楼真梦》第三回“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写道晴雯得一幅冰鲛纱,拿给黛玉看,黛玉说是宝玉写给你的《芙蓉诔》,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又点出黛玉“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32进一步为诔主是黛玉正名。归锄子《红楼梦补》第四十二回直接撰出一篇《祭黛玉文》,有谓“无端谶语先成,谬改茜纱之句”,由《芙蓉诔》补出一篇《祭黛玉文》,回末逸梅氏评曰:“《祭黛玉文》,可与诔芙神辞并传,皆极哀感玩艳之致。”33

复次,与《续书》仿作给《芙蓉诔》诔主正名一样,一些题咏之作也纷纷撰写黛玉祭文。许憩亭34撰《弔潇湘妃子文》有谓“郎自多情,病到死还呼妹妹;妾原薄命,生来行不得哥哥”,呼应《芙蓉诔》中“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垅中,女儿薄命”的三番改易,且感于晴雯有诔而黛玉无诔,创作这篇弔文。《代宝玉吊黛玉文》35的创作更为传奇,据李庆辰《醉茶志怪》卷一“说梦”记载:

独壬辰春之梦则奇矣。时天气尚寒冷,拥衾假寐。梦至一处……杂沓其中一丈夫,年约四旬,降阶笑迎,情甚殷洽。予揖问姓字,答云:“《红楼》一书,君读已久,其事略有影响,而姓名殊非。……昔拟作未能恰意,遂改易用为芙蓉之诔。若祭潇湘无文,终属阙如。拙作业已草创,敬烦先生椽笔为修润之。”予闻命之下……视其原作,似未尽善。一时文思涌泉,不数刻脱稿。……方欲究主人为谁,霍然遂醒。然则主人即怡红公子耶?抑曹君雪芹耶?吾不得而知之矣。得毋好事多魔,予编志怪,而前辈稗官喜与同好,将书有不尽之意属予为之貂续耶?夫马当不遇,谁惊滕阁之文;狗监未逢,畴买长门之赋?亦惟梦想徒劳而已。不意晓起,忽于书簏中捡得故纸,乃代宝玉吊黛玉之作,因删润存之。36

“壬辰春”,即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春,此弔文或即李庆辰(1838—1897)37所作,弔文开头曰:“维缑山鹤去之年,庾岭鸿归之月,日逢秋老,时值更阑,怡红院宝玉谨以龙女名香,鲛人残泪,金茎仙叶,玉洞清泉,致祭于潇湘妃子之灵。”这与朱作霖《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开头如出一辙:“维恨始元年,月旁死魄,日属往亡。悼红轩浊玉特以胡香四两,灵草一株,火枣盈盘,琼酥三爵,佐以碧藕、玄梨,惟虔惟称。玉谨蒸蕙藉茅,沐兰佩杜,哭祭于潇湘妃子颦卿林妹之灵。”38二人祭文均称代宝玉祭奠黛玉,文章的开头皆仿写《芙蓉诔》开篇之辞,继承了诔文的“尚虚”笔法,祭文、弔文与诔文实现参体同构书写。

最后,还有一篇明确题咏《芙蓉诔》的赋作:程芙亭《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程芙亭是闺秀赋家,上虞人徐虔复之妻,据《上虞县志校续》卷十八《烈女》载:“程芙亭,徐虔复配也。生长京师,幼耽翰墨,道光辛丑归徐南下,途中游览,皆纪以诗。又尝于扇中书宫词百首,夜阑人静,辄低声诵之。成婚后一载,举子不育,遂得疾不起。虔复悼之,作《落芙蓉曲》,并刻其遗诗一卷,曰《绿云馆遗集》。”39徐虔复《落芙蓉曲》有谓“一枝红葬芙蓉树”,注:“妇,字芙亭。”又《余抱鼓盆之戚已逾年矣,前作〈落芙蓉曲〉,意犹未尽,今更成十律以志悲遣》“更无佳梦说《红楼》”,注:“妇暇时,每为余说《红楼梦》传奇。”40程芙亭颇沉迷于《红楼梦》,著有《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林黛玉葬花赋》,是《红楼梦》的女性读者所写的题咏赋作,难能可贵。

程芙亭《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开篇即云:“顽石通灵,花神小谴。泪洒冰绡,诔传秋练。”题“诔”作“赋”之意甚明,着意于同一主题的赋与诔“参体”书写。程芙亭似乎对“芙蓉”情有独钟,“红迷”李慈铭曾作诗云“芙蓉镜里忏昙华,证道关程合并夸。争为夫君作佳兆,爱将名字属吾家”41,将其与杭州才女关锳 (字秋芙) 并称“芙蓉”;去世后,其丈夫徐虔复作《落芙蓉曲》悼念,有谓“一枝红葬芙蓉树”,将程芙亭比作芙蓉,“落芙蓉”,即有葬花之意。所以,程芙亭撰写《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一方面可视作是在代宝玉作《祭芙蓉女儿赋》,在《芙蓉诔》之外,另立一篇文字,形成“赋”与“诔”的文体互参;另一方面也可视作在给自己撰诔,以自己“沉疴难愈”的生命体验来作赋。程芙亭择取《红楼梦》中《葬花吟》与《芙蓉诔》两个情节作《林黛玉葬花赋》《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既写黛玉,又写晴雯,同时也是在写自己,三人同是红颜薄命,故而“幽怨盈篇,深情满目”,字字泣血,黄钵隐《红楼梦拾遗》赋末有尾评曰:“如怨如慕,若泣若歌,不啻为林颦卿写照。”“可恨娲皇徒炼石,情天不补补青天。”42赋与诔在主题选择、情感关怀乃至生命体验等层面因参体而移情同构。

结 语

中国文章学的发展始终有一条“宗经”的理路,无论是刘勰认为的两汉以降一切文体皆以五经为本源,还是章学诚“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皆走的是这一理路。以中国较早成熟的文体——“赋体”而言,自班固《两都赋序》称“赋者,古诗之流也”43说以来,同声者如云,挚虞《文章流别论》谓“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44,刘勰《诠赋》谓“赋自诗出,分歧异派”45,白居易《赋赋》也主张赋为“古诗之流”46,乃至康熙《历代赋汇序》谓:“赋者,六义之一也……赋之于诗,功尤为独多。”47推及其他文体,多是如此,所以颜之推说的更直接:“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 《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 《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 《春秋》者也。”48这种五经“天然含文”的观点深入人心。

可是,人们似乎忽略了文体发展的另一条理路:由骚而文。相较于赋体的“诗源说”,还存在一个“骚源说”,也就是说在“诗赋”传统之外,还存在着一个“骚赋”传统49。作为古典文章之一的“诔文”,自扬雄以来,皆以“四言”为标准体式,讲究礼制规范,继承的是《诗经》传统,但在先秦时期,仅存的两篇诔文:传为柳下惠妻作《柳下惠诔》和鲁哀公作《孔子诔》,二者都不是所谓的四言“正体”,带有明显的楚风,尤其是较为成熟的《柳下惠诔》: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恺悌君子永能厉兮,嗟呼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50

全篇皆采用骚体写成,刘勰称其是“辞哀而韵长”51之作。这或许就是《红楼梦》“宝玉”所思虑的“尚古之风”,诔文的撰写还有一条《离骚》的传统,在“诗诔”传统之外再接续“骚诔”传统。曹雪芹《芙蓉诔》全文大量引用《楚辞》而不取《诗经》,“远师楚人”,以骚体撰诔,打破自东汉以来被礼制束缚住的、“功名”化、“世俗”化的诔文规范,尤其是这种突破在“文备众体”的小说虚构情境中完成,再加上后代文士于《红楼》续书和《红楼》题咏中又以祭文、碑文、赋等众体对诔文进行仿写52,进一步强化由“经学”而“红学”的中国文体学理路演进。

注释:

* 本文系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辞赋艺术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9)的阶段性成果。

[1]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0页。

[2][14][19][25][45][5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2-23、213-214、213、213、137、213页。

[3]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5页。参见程毅中先生《文备众体的唐代传奇》(载《神怪情侠的艺术世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版,第80-89页)相关论述。

[4][9]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391页。

[5][15]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435、1435页。

[6]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1107页。本文所引《红楼梦》中文字,如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7]相关研究参见马凤程《〈芙蓉女儿诔〉和〈离骚〉》(《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1期)、张云《〈芙蓉女儿诔〉的文章学解读》(《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1期)、吴昌林和于文静《楚文化视域下屈原辞骚对〈芙蓉女儿诔〉的影响》(《南华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诸文。

[8]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页。按:本文所引《楚辞》中文字,如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10][11][2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09、818、315页。

[12]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67页。

[1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页。

[16]参见拙文《中国早期文学文本的对话:〈诗〉赋互文关系诠解》,(《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相关论述。

[17]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018-1019页。

[18]皇侃《论语义疏》卷四,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21][29]黄明金《汉魏晋南北朝碑诔文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3页.

[22]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4页。

[23][27]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231页。

[24]曹植诔对前诔文的新变,参见徐国荣《先唐诔文的职能变迁》(《文学遗产》2000年第5期)、马江涛《试论曹植诔文的新变》(《新疆社科论坛》2008年第3期)等相关论述。

[26]李兆洛编《骈体文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页。

[28]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7页。

[30]秦子忱《续红楼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3-64页。

[31]逍遥子《后红楼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3页。

[32]郭则沄《红楼真梦》,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

[33]归锄子《续红楼梦》,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459页。

[34]许憩亭《弔潇湘妃子文》,黄钵隐辑《红楼梦拾遗》收录,《红学丛钞》第十编本。

[35]黄钵隐《红楼梦拾遗》亦收录,题“佚名”撰,《红学丛钞》第十编本。

[36]李庆辰《醉茶志怪》,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38-42页

[37]关于李庆辰生平事迹参见张振国《李庆辰生平及著述考论》,《黄山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38]李定夷编《游戏文章》附刊,民国二十三年(1934)上海国华书局本,第15页。

[39]储家藻修、徐致靖纂《上虞县志校续》卷十八《烈女》,光绪二十四年(1898)至二十五年刻本。

[40]徐虔复《寄青斋遗集》卷一,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

[41]胡晓明、彭国忠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301页。

[42]黄钵隐《红楼梦拾遗》,《红学丛钞》本,第13-14页。

[43]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页。

[44]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905页。

[46]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77页。

[47]许结师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

[48]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37页。

[49]许结师《从“诗赋”到“骚赋”——赋论传统之传法定祖新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50]刘向《古烈女传》,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7页。

[52]沈谦《红楼梦赋》对《红楼梦》中的诗文多有题咏,参见拙文《闺阁与礼闱:盛昱〈红楼梦赋图册〉的两个批评视角》(《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相关论述。

注:本文发表于《红楼梦学刊》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

注:本文发表于《红楼梦学刊》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思豪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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