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一箱书来南疆
“我是阿威的爸爸,你是丁振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广西话,语速一再地放缓慢。
“对。我是。”我一下子醒悟过来,阿威这几天就要到阿克苏了,此时此刻或许已在火车上。
“麻烦你了。我儿子是个书呆子,一辈子只爱好文学。就是运气不好。”他叹了口气,十分关切地问道,“他去那边能做什么呢?”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几年四处飘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来都是悄悄地来,默默地离开。印象当中,我从来没有把熟人的电话告诉过老爹老娘,他们也没有问我要过。他们的关心多在挖苦发火中进行,时间一长,温馨的味儿散尽了,只剩下暗色的灰烬。老爹虽然念过中学,几十年勤勤恳恳当了农民,书上的词儿差不多忘掉了,包括’文学’。从电话那头猛一听见一位老父亲称呼自己的儿子为’书呆子’,语气里满满地全是关心和理解,竟不觉得这是个贬义词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感动,一个平平凡凡的老父亲或许帮不了他的儿子,却在一声声琐碎的问候中种下了舍不得与心疼,就像每次离开家门,老娘总是手忙脚乱地尽可能把行李包塞得封不了口,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
“我会安排他当老师,教中小学语文。”我虽然有些神情恍惚,倒也头脑清楚、干脆利索地回应了他的担忧。
“不孝儿让您费心了。”电话那头传来的每个字都是那么地谦恭。
“千万别这么说。我很欣赏阿威这样的人,现如今难得遇上一个。”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动情。如果说我是骑自行车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阿威就是步行,他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很艰难。然而,我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从来不见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在他心上刻下皱纹。
(凤凰广场)
我邀请陈飞来阿克苏,也鼓励过振旭来这里度过间隔年,激动了好一段日子。没有人来。我没想过阿威会来,一来他在北京待得好好的,上午去北大听文学课,下午帮书店整理货架,二来他只有专科学历,心里担心他不能成长为一个好老师。或许理由更简单,我不想阿威欢欢喜喜来,灰头土脸地回去,那样我会觉得对不起好朋友,平白增添良心上的负疚感。骑行期间,阿威托我问过沙漠里种树的事。当置身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目力所及处除了营养不良、缺胳膊少腿的胡杨,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四面透风的可供栖身的废弃的工棚时,我深深地难过了好长的时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没有好朋友一起读书作伴,寂寥的沙丘,孤单的空气会把人一点点变得失去汹涌的生命冲动。你说读浮士德会净化灵魂,你说夜晚的沙丘格外温柔,你说嘻嘻哈哈狂歌痛饮是浪费青春,没有谁听得见,也就不会有人搭理你。就像一个强有力的拳头打在棉花上,你首先怀疑的不是棉花,而是自己的拳头不好。索性做一个苦行僧吧?那文学搁在哪个角落才把心放下来。
骑到拉萨,要去布达拉宫边上的邮局选几张明信片,写下几行想说的话。
(去邮局取书的丁振)
2013年底,我住进了淡南青年旅舍,晚上听故事,白天找迫切需要小弟的渔船。阿威是店里的义工,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我带了一本什么书忘记了,反正不一会儿就聊到读书上来,叽里咕噜讲个不停。我肯定抱怨过三亚的图书馆,上午开三个小时,中午休息三个小时,下午开三个小时,阅览室里坐着一帮快要入土的退休老头全神贯注地翻看报纸杂志。这是我的旅行习惯,无论走到哪个城市,可能的话一定会去图书馆、书城。倘若图书馆、书城扫了我的兴,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投射到整座城市,无论多少人说它的沙滩柔软,海水湛蓝,都不会再回望了。哈密正好相反,城市很没有自己的风格,书城却很大,卖许多好书。大厅里设有雅座,愿意的话可以安安静静坐上一整天。我第一次读《小王子》就在这里,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在这里——丽丽躺在被窝里睡懒觉,我念小王子给她听;她端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我还读给她听。
如果说喜欢看书是一个开始的话,真正拉近距离的是南海捕鱼。当广东的鱼老大决定要我时,我是跳着回去搬行李的,也是意气风发向阿威告别的:我终于要去大海深处了。在此之前,我在浙江舟山找了好几天没有结果,海口的渔民说文昌清澜港可能有戏,清澜港的渔民建议到琼海谭门渔港碰碰运气,谭门的大叔说陵水新村渔港可能会要人,陵水新村又一次拒绝了我。那时候的我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迷了路的旅人,已经两天没有喝一滴水,无比绝望的那一刻邂逅一个碧波荡漾的水塘,出人意料地活过来。
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了。船行驶到大洋深处,海浪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尤其是晚上,船体像喜欢冒险的孩子荡秋千一样摆动到最远的地方。我站在船中间分拣捕上来的鱼儿,一股股海水像淋浴似的打下来,眼睛的分辨率立刻降到4.0以下。一言以蔽之,西沙之行埋葬了之前二十几年沉淀下来的对碧蓝色大海的所有美好向往。从此,我安安心心待在不摇晃的陆地上。
一如出发那会,我眉飞色舞地向阿威描述了烟波浩渺的南海,讲时间是如何神奇地消失在海平面上,讲轰隆隆的柴油机如何把人的耳朵都要掴聋,却挡不住躺在船头看白色浪花的好奇心,讲我是如何降服捕上来的稀奇古怪鱼儿,讲一条个头很大的鱼可以卖两三万块钱。阿威听入迷了。旅行西藏、云南的人多,到大海里捕过鱼的少,更何况他见证了去和来的全过程。
后来只在QQ上联络,近水楼台,他给我推荐了一些好书,以及优秀的当代作家。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打一次电话给我,或者网上交流读书感想。迟子建、刘亮程、许知远,就是在阿威的推荐下认识的。念完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每天晚上聆听《单读》入睡,我感觉到阿威的本心不是一般地细腻和执着。
“自2013年底三亚相识两年已过……我觉得你是个心灵十分敏感的人,希望上帝把更多的好运带给你……”。
我很快想好了,拿起笔铿锵有力地划下去。
半个月后阿威兴奋地打来电话:“明信片收到了。”
犹豫了一下,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心地敏感?”
我认识阿威不久就感觉出来了,相信在北大,在身边也有不少人这么评价过他。我把这当成不言而喻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威竟有些动情,他的声音轻微颤抖。我又滔滔不绝地阐述了创办黑板报,出睿智期刊,创办读书会、诗歌朗诵小组的想法,等他一到,这事就会一点点张罗起来。陈老师说,世界上没有比好朋友一起探索真理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了,我打心眼里把它当真了。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面包总会有的,希望也会是满满的,就像秋天的南疆大地,连马路边的树上也挂着累累果实。
雄心勃勃的人
“这是阿克苏农业知识产权领域最专业的人物,他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程江刚参加完市创业大赛,结识一帮雄心勃勃要当个体户的同龄人,眼下一有机会就介绍朋友们相互认识。’最**’是程江的口头禅,初次见面就能感受到他淳朴农民般的热情。相处日久,我越加相信他会把一个个’最**’变成现实。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对女人要求不高,也懒得换,从小到大就谈这么一个女朋友。现在有孩子了,精力全部放在做事上。’我住在凤凰广场校区,常常见他干活到凌晨一两点钟,两只手机不住地叫,一天要接八百个电话。我一听到悦耳的铃声响起,就会想起梭罗的那句诗:“如果我像大多数人那样,把自己的上午和下午贡献给社会,那么,我敢肯定,生活也就没什么值得过的了。”而程江把繁忙做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你好。我姓*。经营生物肥料。”大叔操着一口河南话向一个90后的小伙子,十分谦恭有礼地介绍自己。
年轻人赶紧站起来,伸出双手表示礼貌:“你有专利技术吗? 是不是新疆先进?”他刚刚从浙江科技学院毕业,看中阿克苏知识产权代理市场的空白,就果断回来自己开了公司。说来我们还算有些渊源,浙工大与浙科院是邻居,两家学校由一条羊肠小道连在一起,我就是在那条郁郁葱葱的小路上度过了两个春天的清晨。然而,我没有交朋友的冲动,连名字也不想问。
“是新技术企业的话,一申请一个准,我可以帮你把钱(政府的专项扶持资金)套出来。”年轻人一边把名片递过去,一边熟练地介绍业务流程。
开饭了,我只管埋头吃鱼。程江与年轻人高谈阔论某某开了几家连锁超市,某某花了三百万投资赶巴扎网,当然也有计划要上马的项目。
“丁振,我们要发财了。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程江踌躇满志,细数着眼下的天时地利人和。
“啊?好像真有点这个味道。那会是好多的钱。”一想到银行账户上多几个零,或者手里捏着一大把钞票,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可以旅行更多的地方,也可以去北大念书,怎么用都行。小王子抱着一摞钞票,铺在高高的山顶上,踮起脚尖似乎就能看到更遥远的地方。
“我要卖一套房子,把半岛那套200平方的买下来住,这样就能跑跑步了。”他惦记这套多浪一期的房子有一段时间了,如今就要有所行动。
“支持。住起来会很舒服,生活质量也会好一些。”我隐隐约约知道他有一套位于河对岸的房子,新房子买了,老房子当然要清掉。
“120平,卖2500一平是30万。先付上一半。”账是这么算的。
“好啊。”我拍手叫好,恨不得他马上住进去,以后串门蹭饭也方便。
“我不太想卖,放在那里几年租出去也是好的。”他顿了顿,大惑不解地看着我:“你没想过过几年买个房子安家吗?将来价格削平了给你蛮好的。”
我似乎还没来得及想,现在想又有点不在状态。
程江忙于处理各种宏观事宜、应付各种人际关系,培训老师这事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身上。当它沦为分内的日常工作时,我好像一下子就能胜任了,脑子里生出一长串培训架构。我没有效仿众多的成功学课程,也来不及做一个又专又全的PPT,权且把几位新老师当成我的学生,上浪漫主义的内容。午饭就去葡萄藤下的维族餐厅,一群人坐在铺着五颜六色地毯的类似于榻榻米的床桌上,一边吃烤肉一边喝汉斯小木屋。末了点上两公斤马奶子葡萄,合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这种时候最恨自己不会跳舞,不然蛮可以邀请二十来岁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跳一支欢快的曲子,石河子大学的哈萨克族女孩随手比划两下子,那甜美的笑容却永远不会忘记的了。值得欣慰的是,我学会了几首民歌,真到了野外也可以放开嗓子清唱。
秋风吹过,橙黄橘绿的杨柳树下了一地的黄叶。“我来新疆快一年了,上次赶上无边落木萧萧下,这回又见了。”一边听常海洋一五一十地叙述家乡的新农村规划,一边望着辽阔的天空漫无目的地发呆。我要去买一个大点的编织地毯,铺在树林里、草地上,可以躺人,也可以躺好书,还容得下杨柳一不小心抖落的一块块碎花布。
一个'懒汉’在想什么
“他们在谈论谁年轻、又多金,谁继承了财产、堪当富二代的楷模、或是谁是时髦的企业家。我真是老而顽固了吗?我想像不出创办了一家网上商城有什么了不起,在手机制造些随时被淘汰的游戏又怎样,他能周旋在政府与资本之间的能力又有什么值得赞叹。相比而言,我喜欢那个为民工子弟开设音乐学校的朋友,那个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图书馆的青年,放弃了工作成为一个职业流浪者的人,或是一个人在人到中年却突然准备学习俄语,只因他想读屠格涅夫的原文小说,或是一名电视台的主持人,说不玩了,要去拍抗日战争的纪录片。不是他们的选择多么的浪漫,而是因为他们为我们拓展了生活的维度,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提供了另一种价值选择。我猜我坐不住,是因为我喜欢的价值观,在他们的口中和头脑里一钱不值。难道在图书馆里发呆一个下午,不比谈成了一笔生意更有价值吗?那些生活里的留白、遐想,不比这那些忙碌更重要吗?”
这段落出自许知远的《不认同时代的人》。上一次听到类似的声音是在山脚下读《浮士德》,上上次是念四书五经。凌晨两点听单读,为他对国内青春电影的眼光独到的评判而激动得睡不着觉。许知远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他会不辞劳苦地跑去当阳、荆州这类小地方,只为遥想当年,专业术语叫'历史感’。陆步轩是个更为典型的例子,北大毕业后隐姓埋名地卖了近二十年猪肉,日子也达到了小康水平。有一天,县档案馆向他伸出橄榄枝,他毫不犹豫地关掉年收入近二十万的肉店,做一个初级研究员。用他自己的话说:“说到这里我很动情。我认为自己骨子里是个文化人,应该从事文化事业。”文学历史哲学不一定要有,有了就会反过来极大地影响一个人,乃至一个群体的性格。我问过几个爱念书的学生,假如有一天被扔在和田的某个乡村,给你吃好的喝好的,就是不给书看,受得了吗?有人满脸疑惑,有人拼命摇头。
阿威的境遇好不到哪里去,他没有名校的光环,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好像除了一腔热情,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每一步走得似乎都很艰难。孙少平在工地上背石头,阿威干的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当了好几年农民的孙少平没有泯灭去远方的理想,飘荡了好几年的阿威也没有谄媚’现实你好’。所谓勇敢,一定是跟受伤害的危险连在一起的,源头上说是生命安全受到威胁,衍生的意义上也可以是失去荣誉、财产。段小姐爱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僧,只因为他傻,傻到凭着一本儿歌三百首就敢冲上去降妖除魔。他也怕死,但是为了心里的大爱理想,总是要拼到最后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威是一个格外勇敢而又坚强的人。他一定被文字和思想深深地震撼过,从里面汲取的力量支撑着他越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垭口。这样说来,他当然会是一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也叫有内在世界的人)。
四年前,秦艳提到一个花光了四年学费生活费旅行全国的大学生,他没有读大学,当然也没有学位。求职舞台上的他被拒,理由是他既不会写引人入胜的旅行游记,也不会讲流利的英语。感觉这个人很优秀,细较起来又一无是处——转化不成现实生产力,赚不到钱。我听完后也说会拒绝他,因为公司是以盈利为目标的,没有一技之长就不能创造收益。秦艳火气很大地回应道;“我看你以后一定会成长为脑袋十分现实的商人。”
即使到今天,我的看法差不多还是一样的,只不过重心换了。当初认为个人应该顺应社会发展的大趋势,适者生存不适合淘汰,这是第一位的,美好而又敏感的心灵依附在上面,锦上添花吧。现在不这么想了。美好而又敏感的心灵才是良好生活的源泉,见的人越多越觉得那样的气质是何等地可贵,社会规则应该想方设法为它留下健康成长所需的空间和水分。当整个社会的人朝着一个方向前行时,你最好深深地回望。
阿威无疑是一个回望者。梭罗在诗里写道:“如果你因为喜欢森林,每天在树林里待上半日,那很有可能被认为是流浪汉;如果你全天是个投机者,锯光树木,让大地光秃秃的,人们反而把你当成勤勉进取的好公民。”梭罗的意思和许知远差不多,他们肯定不是摇旗呐喊做一个什么也不干的懒汉,在自来水公司上班的离开工作岗位,开出租车的司机撂下车子不管,果农放弃开垦戈壁滩里上千亩的荒地。也不是在说,躺在太阳底下晒暖比辛辛苦苦创办一家公司更加高级。他们反对的是,当今社会所谓的'奋斗’堕落成单向度的赚大钱,做人上人,过好日子。这样的生活质量跟吃不饱饭那会相比好不到哪里去,眼花缭乱的背后走近一看,生活干瘪得几乎没有什么鲜活的内容。而对文字和思想的专注可以弥补这种令人不安的缺憾。
他带了一箱书来
阿威把一只箱子里塞满书,其中就有一本陈老师近来新出版的《何为良好生活》。 我们为什么会迷茫,许知远说因为我们都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灵魂站出来,讲明白什么是对的,或者说有力量的。在写作的过程中,在河边的亭子里摇头晃脑朗读诗歌之际,内心深处的神性就会显露出来,思想插上了金色的翅膀,飞到哪里都会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它会指引生活向上突破,与高贵的东西紧紧缠绕在一起。
“地址是多少? 怎么坐车? 我自己来就好。”阿威心地善良,不想麻烦身边的人。
“三中对面凤凰广场……不过我还是要来接你的。”盼来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我要去接阿威的。我忍不住还要问:“你怕这里吗?”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我怕什么。”阿威讲话永远是那么和声细语的,带着广东味。
从今以后,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谈论一本书,或者书里的某个观点。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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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发,丁振写于2015年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