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八章 光动绿烟隔岸竹·反噬
沈慧薇坐在原处,望着那女孩儿远去背影。落花一丛丛飞满她衣襟,使她容颜变得绰约难寻。她信手拈起一片飞花,望了半晌,唇边有不可捉磨的凄清笑意。
“瑾郎啊……”她轻声唤。
沉谧的山谷,斜晖浓于酒。只有飞瀑不变的潺潺,坠入深渊清冷莫名。
沈慧薇出神不已、端然凝坐的身躯忽然一动,移开数尺,一条人影在流水中映出淡淡影子,随即那条淡淡影子挥出灿若霞光万道剑芒。
剑势并不因沈慧薇的躲闪而放缓,反有咄咄逼人之意,几乎把蓝裳女子罩在了剑气纵横的中心。沈慧薇一手按着微扬的秀发,自剑隙内探身,将置于身侧的竹杖取到手里,从容挥洒,那竹杖是普通竹子所做,如何禁得起刀兵相接?只见纷纷散碎撒满一地,但那剑光也因此未能逼近半步。
“菊花?”
来人以蒙面巾遮掩真容,密密包匝的头巾下隐有白发丛生,和记忆中的人并不相同,但是这般奇诡莫测的身手,不做第二人想,沈慧薇试探着问,“菊花是你?”
“慧姑娘,你残了,本领可不比从前差了。”来人毫不客气地说着,竟似能肆意评判清云园第四代帮主的武功高低,手中剑挥过,罢如江海凝清光。
“是。”沈慧薇苦笑,“得菊花此言,才令我能够自信。只是你一向在哪里,是怎么进来的?”
“我要来便来,谁能拦得住我?”那女子声音苍老,大大咧咧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点了你身边那丫头的晕睡穴。除我没人惊动于你。”
“哦。”蓝裳女子并不过多追问因由,脸上浮起重见故人的欣然,微笑道:“菊花,你何以这样来见我?我很想好好的看看你,把蒙面巾取下来,让我看看好吗?你一定吃过很多苦,你头发白了,声音也变了很多。”
蒙面女子疾向后退,粗声道:“不,你不必看了!——我只是来问你一句话:她们有心叫你出去,为何你不肯出去?”
沈慧薇深深注目看她,问:“是谁告诉你,谁有心叫我出去?”
“那你别管!总之这是事实没错?”
沈慧薇容色寥落,点头:“看起来是这样。”
“那你就该出去!”
“出去又如何?”
“出去又如何?!”蒙面人震怒,恶声恶气,“当然是要报仇啊!”
“报仇?”蓝裳女子收回眼神,黯然道,“她是那般干净俐落,她自己已报了仇。”
“没有!根本没有!还有朱若兰,你忘了还有那贱人吗?”
蒙面人厉声呵问,蓝裳女子没作声,然而,波澜不起的眼神里,微有动容。
“没用的,菊花,你不必这样来激我。即使我出去,也不是你想的。”停了一会,她道,“我是罪人。这一世再难更改。”
蒙面人大怒道:“你根本就是借口逃避!你根本就不把她记在心里,你只顾着自己。”
沈慧薇微微叹了口气,由这个女子咆哮,无语。她重又坐回石凳,慢慢支起下颔,仿佛已陷入沉思。外界何事何物,无论什么震动,都对她不起作用了。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她心里却有一道微弱的声息,“果真是为了我自己。那孩子已在清云园,我又怎能出去?瑾郎,你必不怪我的,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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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妍雪翌日绝口不提去幽绝谷。紧闭了房门,终日失魂落魄。从日出到日落,自清晨到夜深。晚上也不点灯,在黑暗里坐着。
“小妍,小妍,小妍!”施芷蕾拚命在外头敲门,敲了有半个时辰,最后她道,“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把这门给撬啦!”
“你敢!”
外面一顿,又笑道:“那么你开门吧。”
“我不开。”华妍雪软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恳,“好姐姐,你给我一个人呆着就好。”
施芷蕾不作声了,过了一刻,窗子里飘进食物的香气,还有碗筷碰响。门窗都关紧了,那阵阵香气却浓冽触鼻。
从幽绝谷奔出以来,她还没吃过东西。
门哐啷大开,妍雪气急败坏地瞧着芷蕾在庭院里,同丫头把一样样精致菜肴摆放出来,甚至开了一小坛子酒。
“你做什么啊?”
施芷蕾笑道:“很晚了,我想你也饿了,特地让小厨烧的菜。”
华妍雪赌气道:“我不吃。”
施芷蕾抿嘴微笑:“何苦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你在这闹了一天一夜,人家又不知道的。”
看到好友精心打理的一切,妍雪忽然觉得,这一天一夜的脾气,发得是多么无谓。人家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怎么作践自己,就算知道了,也不过付诸一笑。
月明在天,花动香袭,所伴者有芷蕾一人。
心底里,募然涌起无限寂寥,伶仃无靠的感觉,前所未有强烈。愣愣看着芷蕾,双泪落下。
欲待不想,然眼前所见,耳畔所闻,皆是那女子音容笑貌。夜半,华妍雪自梦中惊醒,坐着发呆。她也不明白,自己见了那女子,为何如此失态,为何非要拜她为师不可。她素来活泼,心性爽快,又正在淘气生事的年龄,虽然情热,对于很多人,很多事,却也说不上太执着。便如她连父亲都未曾告别,便来到清云园,一时也没感到多少离愁,对那女子的眷恋却从何而来?
她不明白那是一种正常的少年慕孺。每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心目中总会有一个幻想的身影,她美丽、大方,慈爱,几乎无所不能,似她从未见过的亲生娘亲,却是比亲娘更为遥远而高高在云端的存在。见到那慧夫人,幻想的身影顿然与现实中的人儿合为一体。她爱她,慕她,是把少年情怀,对于幻想的所有美好和热切,都完完全全加到了那一个真实的人身上。她不由自主仰望她,下意识里,只想亲近她,偎依在她身畔,听她柔婉的嗓音,看她清和的眼神。
“如果她不收我,我……留在这里也没甚么意思了。”她想,“芷蕾很好,可她终究也不能陪我一辈子,我若想她,以后在外面也可以遇到,这里,终究是留不得了。”
许绫颜回园,细问了详情经过,只是叹气,问她还想不想拜师,华妍雪没精打采回答算了吧,她似是有点失望。华妍雪暗暗忿恨,看出来她们都希望她能拜师成功,可又都出于某种顾忌不肯出力帮一把,这有什么用?
这以后,华妍雪成天逛荡。天天往连云岭山麓走,给自己的理由是她不想继续在清云了,要找到出山的路,但走来走去,总在幽绝谷附近一带徘徊。有一天,就在树下朦胧睡去。许绫颜来抱她离开了那里,神色间多了几分担忧,问她还在不在练文晗心法,答说练的,许绫颜不大放心,反复叮嘱:“你练此心法切不可中途停止,一旦毒伤反噬,只怕难救啊。”
象这样无意识睡去的例子逐渐增多,精神一日差似一日,经常走着走着,无缘无故就坐倒在地,一觉醒来,却又精神如旧,无病无痛。
她约略知道原因:那多半不是睡眠,而是短时间的昏厥。体内忽冷忽热,想必缠绵未净的阴阳掌力在激发出来,自离开幽绝谷,她就没再练过那心法。
终于有一天,觉得好累好累,眼皮沉沉,只想睡倒了这辈子都不用再醒。
梦很安静,不象以前,常常伴随着心跳神虚的噩梦惊醒。久违的缓和清柔的力量,缓缓在体内流动,行过大小周天,经过四肢百胲,约束着体内紊乱肆虐的反噬力量,直归丹田。
血脉一通,浑身大汗淋漓,昏昏沉沉中有人以热手巾擦去她满头的汗,解开了颈间扣子,募地,一声轻呼,那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停滞了,长久的停滞,而后变得冰凉的手指从她颈间摘下一件什么。
先前那股力道再次起来,这一次,更象是清风遍体,燥热渐消,妍雪沉沉入了梦乡。
如是反复不知几次,直至耳边传来温柔低语:“小妍,小妍……”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华妍雪勉力睁开双目,陋室孤灯,灯下一条淡淡身影。
“小妍。”她眉目间皆是柔和笑意。
沈慧薇。
她脸色异常苍白,眼底写着一抹疲惫,额前几绺头发,被汗水浸湿。
神气却很是古怪,那样凄凉,那样飘忽,带着几分探究,可又蕴藏着抑制不住的狂喜。
“……慧夫人?”华妍雪声音颤抖,热泪涌起,她强忍着。
沈慧薇一时似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却问了个似乎全不相关的问题:“孩子,你说过,……你爹爹妈妈不是亲生的爹爹妈妈,你是他们在洪荒山里捡到的?”
“嗯,……是。”华妍雪心头一跳,下意识向颈间摸去,那枚玉珞,好端端挂着,然而恐惧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为何,为何她这样目光炯炯,注视着她一刻也不离开?为何一醒来,她就提及此事,语气如此特别、急迫和紧张?
“你生日在八月间?——你确定么,真是在八月间?”她追问,双手微微发抖。
室内的阴影无限制在扩大。——她是谁?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妍雪害怕,猛摇头:“我不知道!我……我的生日,就是我爹爹捡到我的那一天哪。”
“嗯。”她应了一声,神态缓和下来,沉吟着。这个日子她已听说过一次,再听一次,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她双眉微颦,好似在极力回想,推敲着其中不合关节的地方。
华妍雪留意着,不,她不会是她什么人。如果她和她有切身关系,理论上不该记不起那个日子。极度的惊慌平定下来,又有些空落落失望:“我怎么会在这儿的?”
她回过神,温颜微笑:“傻孩子,怎么就不肯练功了呢?你知道那有多危险。”
“我不吃嗟来之食。”妍雪气哼哼。
“呵,你气性真大呀。”她又笑了,还是注视这女孩,神色间万般爱怜。
她思忖又思忖,一句话儿始终下不了决心:“孩子,你……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