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是怎样练成的

曾有人用『全国山河一片红』来形容川菜的火爆程度和麻辣口感。诚然,川菜所到之处,大受青睐,为吃货们大饱口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细究川菜的历史和传承,却不难发现这其中还有许多值得探讨之处。

古典川菜的记忆

现代一些川菜研究者总把川菜的历史追溯到秦汉之际,想当然地认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其饮食方式必定会继承生活在同一地区的先祖,正如恺撒所说的“习俗是万物的主宰”,然而这恰恰是对川菜的误读。古典川菜的味型、菜式和烹饪方式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如今的川菜是清代至民国时期才逐步形成的。

川菜主要指以四川为中心的西南地区菜系,在古代,地理范圍包括以重庆为中心的巴国和以成都为中心的蜀国。早在李冰父子开凿都江堰,使得四川盆地成为“天府之国”前,巴蜀就以物产丰富而著称。《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土植五谷,牲具六畜”,并出产鱼盐茶蜜,蜀国则是“山林泽鱼,园囿瓜果,四代节熟,靡不有焉”。巴国巫风盛行,统治阶层盛行祭祀和宴饮。从出土器物看,巴蜀都有大量的青铜食器如盆、盘、鼎等,其精美程度和当时较为发达的秦国相差无几。

秦汉至三国时期,巴蜀地区社会稳定,人口繁密,餐饮业快速发展,古典川菜初步形成。西晋文学家左思在《蜀都赋》中详细描绘了蜀地的饮食风貌,其中调味品有“丹椒(花椒)、辛姜、麋芜、盐泉”等,水果有“枇杷、柿、梅、李、梨、栗、甘蔗”等,水产品有“鲔、鳟、鲂、鳢、鲨”等。当地宴会之风盛行,“若其旧俗,终冬始春,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这一时期,川菜已然形成了鲜明的特色,《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川地“臭恶犹美”,曹丕在《与朝臣诏》中说“蜀人作食,喜着饴蜜”,晋代常璩在《华阳国志》中将其总结为“尚滋味、好辛香”。

“尚滋味、好辛香”至今依然是川菜最重要的特色,没有哪个菜系像川菜这样重视滋味,其中麻辣味尤其能对味蕾形成强烈的刺激,给食客带来一种奇妙的愉悦感,喜欢这种味道的人就再难离开。在清代辣椒传入四川之前,川人从山葵(芥末)、茱萸、姜、蒜、葱中寻找辛香滋味。研究者认为,川人自古以来就有的“尚滋味、好辛香”传统,根源在于其地理和气候特征,四川盆地湿度大,阴冷多云,而辛香、厚味的食物有驱寒、发汗、缓解风湿之功效。川菜大师熊四智、谭荣辉等都认为,这是中国人“医食同源”的自然选择。

从现存文献资料来看,古典川菜一直到唐宋时期都极有特色,给外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陆游曾在四川为官,离开之后念念不忘四川美食,“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在他的《剑南诗稿》中,谈到四川饮食的诗作有50余首。

随着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川菜开始越过巴山蜀水,飞向都城汴京和临安。据《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城纪胜》等书记载,汴京的市肆中有专门的“川饭店”,供应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杂煎等食品;南宋的临安城中也出现了众多供应“川菜分茶”的食肆,菜肴点心品种繁多。

可以说,古典川菜的形成得益于四川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但其最终毁于战乱。南宋末年,蒙古绕道西南灭宋,使得四川的经济遭到了严重破坏。明末的张献忠让四川再遭兵燹。清朝初年,偌大一个成都市只有几千人,官员在奏折中形容为“茫茫如天地初开”。古典川菜至此奄奄一息。

现代川菜的形成

为了重建“天府之国”,清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入川,开启了持续百年的“湖广填四川”,现代川菜就诞生在这次大移民之中。来自五湖四海的居民拖家带口迁徙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不同的方言和地域文化在这里碰撞、交互、融合,诞生了新的巴蜀文化;不同的食材处理方法、烹饪方式和调味方式,也在这里交汇融合、去芜存菁,慢慢发展出了现代川菜。

受湖广、江西和陕西等地底层移民的饮食风格影响,此时的川菜烹饪方式还比较简单、粗糙,口味上可谓各地风味的大杂烩,再经四川的气候、物产、传统风味的熏染,至清末川菜在口味上已是极大丰富—麻辣味型,包括麻辣味、红油味、糊辣味、酸辣味、椒麻味、家常味、香辣味、鱼香味、陈皮味、怪味等;辛香味型,包括蒜泥味、姜汁味、芥末味、麻酱味、烟香味、酱香味、五香味、糟香味等;咸鲜酸甜类味型,包括咸鲜味、豉汁味、茄汁味、醇甜味、荔枝味、糖醋味等。其口感味型繁多,令人印象深刻,故而大受欢迎。

直到清末民国时期的两位川菜大师—蓝光鉴和黄敬临的出现,川菜才真正登上大雅之堂,成为中国传统四大菜系之一。蓝光鉴是现代川菜的“开山鼻祖”,他13岁以学徒入厨,一生创制的300多道菜肴至今都是川菜的经典菜品;他研制了30多种筵席,使川菜不再是廉价和低档的代名词;他培养的20多位顶尖厨师撑起了现代川菜的半壁江山。晚清四川劝业道总办周善培赞曰,“治庖何止数千人,川味首推蓝光鉴”。可以说,川菜从此拥有了独特的菜品和烹饪技艺。

黄敬临则是以文人身份进入饮食业,赋予了川菜艺术和灵性。他出身书香门第,曾做过三任知县。1930年,57岁的黄敬临在成都开设了园林式私房菜馆“姑姑筵”,在食材选择、烹饪方式上讲究精细、精致,菜品创意十足,极具个性,如他创制的金沙牛掌,让下等食材牛掌、豆渣等化腐朽为神奇。当江南人士说川菜“只会麻辣,粗俗土气”时,黄敬临灵心飞动,创制了至今仍被誉为“神品”的开水白菜,化极繁为极简,为川菜破谣正名。如果说蓝光鉴是川菜届的少林武当、泰山北斗,那么黄敬临就是川菜届的“风清扬”和“独孤求败”。

抗战时期,许多名门望族、学者文人来到四川,由此产生了文人菜、公馆菜,这些菜品精烹细作,带来了川菜的第二次飞跃。如川人张大千擅长做川菜,认为“以艺事而论,我善烹调,更在画艺之上”,连徐悲鸿都称赞他“能调蜀味,兴酣高谈,往往入厨作美餐待客”。

川菜不只是麻辣

虽然美食家和大厨们早就说过,川菜不只是麻辣,依然挡不住麻辣和川菜这个话题继续争论下去。无他,麻辣是川菜最鲜明的印记。

实际上,有人曾做过统计,在大约3000道川菜中,麻辣味菜肴只约占25%。在正式宴席上,麻辣就更不突出了,甚至有人把川菜总结为“清鲜为主,浓厚著称,麻辣见长,本味见功”。

如开水白菜,堪称川菜届的清鲜担当、汤羹门面。所谓“开水”,其实是至清至净的鸡汤,需将老母鸡、老母鸭、火腿肉、排骨、干贝等分别放入沸水中,加料酒、葱蒜等调制煨煮4小时以上;再把鸡胸肉剁成肉蓉,灌以鲜汤拌成浆状,倒入锅中吸附杂质后过滤掉。如是反复吸附两三次后,原本略浑浊的鸡汤便如开水般透彻清冽,其香味浓醇,却又清鲜淡雅、不油不腻。“白菜”是指把山东大白菜之内黄心以清澈的“开水”焯熟,随后把烫好的菜心垫入钵底,再倒入新鲜“开水”后上桌。其用料、做法之考究,堪与《红楼梦》中的“茄鲞”相提并论。这道菜品由后经川菜大师罗国荣发扬光大,至今依然是国宴名菜。

现代川菜讲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即每个菜有每个菜的味道,绝对不能混淆。以宫保鸡丁为例,虽然任何一家餐馆都敢做宫保鸡丁,但正宗的川菜馆出来的菜品,入口先是酸、咸、鲜,这是醋和酱油的味道,其次是干辣椒和花椒的麻辣味道,最后以甜味中和以上诸味及葱姜蒜的辛香。一盘宫保鸡丁,有前味、后味及调和之味,可谓一曲味觉的交响乐。

再如川菜独有的怪味,将酸、甜、麻、辣、咸五味调和,与食材本身的鲜、香融为一体,互不压制而又相得益彰。怪味在20世纪40年代出现时,只是一种七味俱全的调味汁,后因重庆特产的怪味胡豆广受欢迎而被纳入川菜的味型中,出现了一系列怪味菜肴。

大众化的川菜菜品如酸辣藕丁、樟茶鸭、回锅肉、蒜泥白肉、跷脚牛肉、鱼香系列(肉丝、茄子)、锅巴肉片、椒麻鸡、粉蒸排骨等,但凡品尝过都知道,这些菜品其实麻辣味型并不多,更多的是调味的千变万化。一道菜品中大胆地融合了很多不同的味道,一顿饭中能尝到千奇百怪的丰富滋味。

这就是川菜的神奇之处—原料寻常,随处可得,功夫全在调味的千变万化。或许这正是川菜红遍全国甚至走向世界的关键所在。四大菜系中,淮扬菜使用的大量江鲜、河鲜,粤菜最重视的新鲜食材,鲁菜使用的上好海鲜,一旦离开了当地,即便在如今的空运条件下也难以保证其新鲜程度,也就谈不上其烹饪方式所强调的“本色本味”了。只有川菜,原料寻常,只要调味到位,无论是在干燥寒冷的青藏高原,还是在潮湿炎热的海南岛,处处都能吃上正宗的川菜。

再回到川菜即麻辣的争论,笔者觉得,由于川菜运用“三椒”—花椒、胡椒、辣椒和“三香”—葱、姜、蒜远超其他菜系,由此给吃货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使得川菜之麻辣声名远扬,进而发展为麻辣才算川菜,估计这场争论还将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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