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友卢生 (一)
我友卢生 (一)
正在院子里跟猫吵架——要出去疯,九个猫一起跟我大声喵喵。我说不行,我要去赶集,等我回来再说。正吵得不可开交,电话响了,卢生的。
我对猫们说别吵了我接电话!
猫们果然安静下来。
我说:怎么会是你?
他呵呵一笑:我来威海两年了,忙的顾不上找你,现在闲下来了,看你在哪儿呢?
我笑:我也在威海啊,不过是离你六十公里的威海。
他说:我知道,你在比巴丹吉林沙漠人烟还稀少的旅游胜地银滩,对吧?
我说对,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吃个饭。
我问:急吗?不急就等明年四五月份,我月底就去深圳过冬了。
他说:急,我下个月就出海了,远洋捕捞,一去就是两年。
我一惊:你咋干上这个了?
他说:这个活儿好,不用动脑子。半辈子尽动脑子了,想找个不用动脑子的活儿。
我说:见面说吧,把地址发过来。
地址马上发过来了,是个中档餐馆,我去过,胶州菜,海鲜为主。我说你等着吧,我现在就走。
挂断电话,我跟猫们说:我有事要出去了,明天才能放你们出去疯。
九个猫愤怒的一起喵喵。
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坐到了他对面。
他问我喝什么啤酒?我说开车呢喝什么酒!他说理解,自己要了两瓶青岛,给我要了一个鲜榨果汁。
我打量他:你可有点糙啊,我记得你以前很注意保养你的脸,没少抹大宝。
他说:你最烦人的一点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头。
他说:记忆力太好。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我支吾了一下,问:知道了好呢还是不知道好?
卢生在仕途最风光的时候突然投案自首,然后引发了我们那里的一次官场地震。他因犯罪情节较轻,并有重大立功表现而获得从宽处理——开除党籍,撤销副厅级职务,给了一个主任科员的待遇。
天知道主任科员有什么待遇。
他苦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知道了我就不用再介绍了嘛。
我说:不用再介绍了。
他说:那就好,咱俩可是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三年啊。
我问:有那么长吗?我记得你爬的很快,然后就调走了嘛。
他说:快什么快,我度日如年呐!
这时服务员端上了啤酒和果汁,他又点了一个大拉皮一个老醋蛰头,又给我点了蓝莓紫薯。问我吃点什么主食,我说这家的鲅鱼馅饺子特别好,他说那就再来一斤鲅鱼馅饺子。
凉菜很快上齐了,他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然后举起来说碰一个。
我端起果汁跟他轻轻一碰,他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说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那时的你让我感到特别奇特,一个有着很好家世的人,居然一丁点走仕途的愿望都没有。
我说嗯呐,你好好瞻仰一下我吧。
他又给自己满上酒,说:你还记得我刚来单位第一天的工作吗?
我说:好像是写悼词,对吧?
他笑:记性就是好,一位姓冯的副厅长,通宵跟狐朋狗友打麻将,据说是整个黑了要四圈儿了,最后一把的最后一张,他自摸一个十三幺九,站起来大喊一声给我把钱都掏出来!然后手举着牌胳膊就再没放下来。
我赞:人生辉煌,莫过于此,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他说:这是我中文系毕业的第一篇作品,我想写的出类拔萃,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为我今后的仕途铺下第一块坚实的铺路石。
我笑:我想起来了,你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喝了一口啤酒:那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课。
我知道他这段故事,他把悼词——其实已经不叫悼词了,叫XXX同志生平,也不开追悼会了,叫遗体告别。换了个名称,内容完全和以前一样。他把冯同志生平写的风生水起,波澜壮阔,而感人的细节也比比皆是。他很得意,便送给政治处主任审阅。
但是却遭到了政治处主任的痛斥。
卢生臊眉耷眼的回到办公室,就我一个人在写简报,其余的都去忙丧事了。我看一眼,问:冯副厅长是你家亲戚?
他说:不是呀,为啥这么说?
我说:看你一脸肃穆我还以为是亲戚呢。
他说:刚刚让主任训了一顿,说我的悼词写的不好。你给我看看毛病在哪儿好不好?
我说:拿过来。
一千多字,一眼就看完了,我把悼词推给他:啥玩意儿啊?遗体告别是个很严肃的场合,不带那么押韵的。再有,国家对悼词是有规定的,什么人说到什么程度,什么人可以用什么样的词,什么人不能用什么样的词。再者了,一位因为打麻将猝死的领导干部,谁知他会不会有其他问题?万一以后查出来,这悼词怎么办?
他说:主任也这么问我。
问我:你咋回答的?
他说:我说要是真发现什么问题就撤销悼词呗,康生和谢富治不都是撤销悼词了吗?结果主任说你不想干就滚。
我嗤嗤笑。
卢生嘴甜,说:姐你帮我写一下可以吗?
我一笑,几分钟就给他写完了。
他接过来一看,似乎不大满意:姐你把我得意的句子都给整没了,你这也平淡了点吧?
我告诉他:生活的本色就是平淡。你去给主任看一下,让他签字打印。
他出门时,我告诉他:主任跟挂了的副厅长积怨很深。
他一愣。
卢生想借一篇妙笔生花的悼词让领导刮目相看的企图没有实现,但也得到了相应的认可,主任吩咐打印两百份,由卢生在告别大厅门口向来宾分发,人手一份,当然还有一朵白花。
卢生在告别仪式的全过程都很优秀,发白花发悼词帮来宾戴黑胳膊箍,然后门口放个筐,散场后来宾就把白花和黑胳膊箍以及一部分悼词扔进筐里。有的来宾忘记黑胳膊箍了,卢生就追上去,说这个带回家不好,然后给剥下来。
在政治处召开的遗体告别仪式总结会上,主任表扬了卢生,说他很能干。
散会以后他来跟我聊天,仍然是很兴奋的样子,我说你现在是“措大”了,祝贺你。他问什么是“措大”?我说你的中文系是怎么读的,连“措大”也不知道?
他说读的不好,愿闻其详。
我就给他解释:措大原本是江陵大户称呼奴婢的,但是又跟一般意义上的奴婢不同,所谓措大,就是说这个奴婢还能筹措大事。江陵古时是七省通衢,穷书生乌泱乌泱的。唐人有一本《朝野佥载》,很棒的笔记小说,里面说“江陵号称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后来又在措大前面冠一个穷字,指向就更明确了。
卢生气恼的说:我做也要做个富措大!
饺子和凉菜都上齐了,我俩边吃边聊。卢生说:我这些年其实牢牢记着你跟我说的那句话,真的姐,也许你漫不经心,我却牢牢记着,你帮我写好悼词的时候说,生活的本色就是平淡。但是我那时不认可你说的,因为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我一门心思追求绚烂。
他和我碰杯,我照例抿一口果汁,他照例干一杯啤酒。
望着他憔悴的容颜,我尽力回忆当年那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
治丧任务完成后,他跟政治处主任居然成了忘年交!我很奇怪,因为我们这个主任是一个各色货,而且阴暗狡黠,我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的。
在单位里,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我。我们的深入交往是从一次看相开始的,那天我值班,他跑来跟我闲聊。我跟他说我会看相,他不信,便要我给他看看。我说你第一次进这个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的脸跟拉斯蒂涅的脸一样,写着三个字:往上爬。
他惊愕,我问他知道拉斯蒂涅吗?他摇头,但也没兴趣了解。
但是他坦率的承认我看得准。
我问他为啥这么想往上爬?他给我讲起他幼时的一件小事——他是农家子弟,一直在农村活到考上大学。七岁那年,他爬上村头的一棵大槐树,在高高枝杈上的鸟窝里掏出了一只小鸟。
他得意地把小鸟给树下的孩子们看。
孩子们一片欢呼。
这时狗蛋从远处跑来——狗蛋是我们村长的孩子——他给我解释说,狗蛋分开众人挤上前来,张嘴就是“把鸟给我!”我问他凭啥?他说就凭这棵树是集体的财产,村里的集体财产都归我爸管,这鸟也是。
我们俩狠狠打了一架,结果是当天晚上我爸领着我带着小鸟去村长家道歉。村长很大度,说没事儿,你以后要抓紧对娃娃的教育啦!
卢生说: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我说:你现在开始向你的理想前进了。
他说:还早,万里长征连第一步还没迈开。咋说呢,明白了点事而已。都说主任对我好,容易吗?主任的生日主任老婆的生日主任孩子的生日我都得记得真真的,可我爸我妈的生日我倒忘了。
我轻蔑的一笑,问:这个人应该很容易拿下吧?
他眼一瞪:说甚呢?太难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家里罩着,谁都不理。我呢?主任就是我这半生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比县团级还高半格!也没人帮我递个话,我找过你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他让我约主任一起坐坐,他买单。我说我跟猴可以坐坐,跟他不。
我说:那你不一样成功了吗?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叹息:走了多少弯路,遭了多少白眼啊。我想了好多办法,最后选定了跟他汇报思想这个办法——我是他的下属,汇报思想是很正常的吧?
我问:他同意了?
他说:哪儿那么容易?至少要求了五次才同意。
我问:汇报思想都说些啥呀?我还没跟人汇报过呢,你说说,我也看看哪天跟人汇报一次,过把瘾。
他说:姐你快不要取笑我了。汇报完思想我就跟人家说:主任咱们去吃个饭吧?
我问:跟你去了?
他说:哪儿能呢?我知道人家也不去,但话儿还是要说,而且这话儿一旦开了头,以后就好说了。丧事不久就是中秋节,我就精心挑选了些保健品,跟人家说,你看请你吃顿饭你也不去,中秋节了,给家里老人买点保健品——那个时候保健品刚刚热起来,很时髦的。主任收了,说还是你有心。过了节,我跟主任吃了第一顿饭。
我问:礼也收了,饭也吃了,管用吗?
他说:当然管用。这个管用不是说他一时三刻就要提拔你,而是他会点拨你,教给你许多仕途上的道理。
我说:真稀罕啊?他还懂道理,快说来给我听听。
卢生批评我:偏见比谬误离真理更远。主任讲的一些有针对性的道理,听了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你别撇嘴,前几天你知道主任请分管政治处的吕副厅长和几个朋友吃饭,事先就嘱咐我把吕厅长陪好。但是我理解错了,我以为还是村干部请乡镇长喝酒呢,我玩命跟厅长喝,厅长不喝我就说厅长您随意,我干了。散场了主任对我说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差,我让你陪好他是让你给他讲讲我们政治处的工作情况并向他请教,不是拼命喝酒。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没有一个领导会因为你拼命喝酒认为你实在,只会认为你是一个贪杯的酒鬼。
我乐呵呵的说活该。
他苦笑,然后闷头不语。
我问:我看你急赤白脸的,用那么急吗?
卢生说:主任跟我讲,要想混仕途,30岁前一定要晋升到正科实职。然后40岁左右晋升副处级实职,45岁前晋升正处实职,有一个环节没有达标,仕途就可以结束了。
我惊奇:我都没有听说过啊?
卢生说:你不想走仕途,当然就不关心了。主任还告诉我,单位越大对升职越有利,像我们这样的省直机关正厅级单位,理论上是可以晋升到正厅级的,而地级市的市直机关,正处就基本到头了,县直机关和乡镇,最高弄个正科。你再有才华再优秀,机关的级别不够也没用。
我嗤嗤笑着说:有一个承包养鳖的老农民跟我说鳖塘多大鳖多大。
他说:对着呢!主任跟我讲,不要努力做老实人,在机关老实人是最没用的,没用不说,遇到什么情况最先牺牲的就是老实人。不是领导欺负老实人,而是领导要处理很多棘手事务,要平衡各方利益关切,当棘手事务处理不下去了,利益无法平衡了,总得让牺牲一个人或几个人,于是,老实人总是会被他第一个想起因为,让老实人牺牲的成本是最低的。
我说:官场警世恒言嘛。
他说:主任还针对我想靠写作能力博得领导青睐的想法说了一番话,他说有人爱张扬,有人善隐忍。有人喜欢明修栈道,有人喜欢暗度陈仓。各有各的优点,全在人的个性了。但是我提醒你,即便你热衷于明修栈道,但也不要忘记暗度陈仓。一个下属,就算他才华横溢,工作的再出色,也不足以拉近和领导的私人关系的,公对公,密切的只是上下级关系,私对私,密切的才是私人关系。而对于你,私人关系是最有用的关系。我那时为主任写了很多经验总结,在上级那里受到了广泛的好评,都说政治处的工作有成绩,主任的提拔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环。他承认我是在给他做嫁衣,有一次我在办公室加班写文件,他来看我,跟我聊了几句,他说你是在给我做嫁衣,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做嫁衣很正常,好下属有能力的下属都在给领导做嫁衣。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把领导嫁出去了,自己才会有好的前程。等你当了领导,遇到给你做嫁衣的下属,你就把今天我的话告诉他。
我说:不得了啊,看不出这个人还挺爱琢磨的,他绝对是你的仕途老师。
他苦笑:恩师,但是学费也很贵。你对他的话有什么见解呢?
我告诉他:我的见解是,听他一席话,倒赔十年书。
他叹气。
我微笑。
喂喂喂,想啥呢嘛,不吃不喝的。卢生用筷子敲着盘子。
我笑:想你说的30岁以前爬到正科,40岁晋升副处的话——你都提前了嘛。
他说:想知道究竟?过去我不敢说,现在无所谓了,跟纪委也都说了嘛,唉,真是骇死人了!
我说:快来讲讲,我最爱听骇人的故事了。
他一笑,咽了一个饺子,喝了一口啤酒,说:我这个胆子比较小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
他说:我还有个毛病是多心。
我说你就别啰嗦了,你那点德行我都知道。
他笑笑:科长是主任给的,也不算什么破格吧,还不是因为我材料写得好?党也是在他手里入的,但处级就跟他无关了。
我说我不信。
他说:真的,你听我讲。冯副厅长猝死后,主任很开心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当然知道,我跟你说过他俩不合。
他摇摇头:那你就把问题看的太小了。冯副厅长死了,就空出了一个位置。谁最有可能补缺,自然是主任了。
我一边吃饺子一边点头:你说的对,快讲。
他说:你还是急性子。老杨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呀,宣传科长,岁数好大了,两个袖子上总戴着套袖,像个乡镇企业的会计。
他说:对,就是他,主任已经跟他说好了,而且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说的。主任明天他就要到厅里工作了,留下的位置就让老杨坐。老杨已经58了,只坐两年,两年过去小卢坐。我和老杨一起向主任敬酒,感谢他的栽培,祝他步步高升。老杨还私下跟我说他就坐两年,弄个处级待遇退休。我心说你想多坐几年组织上也不允许啊!
我问:那为什么上去的不是老杨是你啊?你贿赂了谁?
他说:我能贿赂谁?我也没钱啊?冤死了!主任当上副厅长没几天,我去找娜娜取打印的文件,娜娜记得吧?
我说:记得,厅办公室内勤,挺漂亮的丫头,娜娜怎么了?
他说:我去办公室她不在,问其他同事,说她去吕厅长办公室了。我心里急,下午就要发下去的,就去吕厅长办公室找她。门没锁,一推就开了,一眼看见……艾玛没法儿说了!
我问:看见啥了?
他说:吕厅长跟娜娜在办公室打乒乓球呢!
我急问:什么什么什么?办公室打乒乓球?
他问:你是真不懂吗?
我说真不懂。
他说:那你就继续往下听吧。我愣住了,吕厅长也愣住了,我看着他那因为快乐而扭曲的脸,他看着我惊愕的眼睛。足足有三秒钟,然后我关上门就跑。电梯都没坐,一口气跑下七层楼。在办公楼外面的小花园里,我蹲在一块怪石旁边喘气。
我困惑。
他说:蹲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听到有一个女声喊我,卢哥,你干嘛呢?我一抬头,看到娜娜正轻盈的向我走来。我着急的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想灭口吗?我告诉你,四周都有人!
我纳闷。
他继续说:娜娜说卢哥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吕厅长让我跟你说个事儿。我说这事也不怪我,你们为什么不把门锁好?还好是我,要是别人还不说出去?说出去了,吕厅长的形象不就毁了吗?当然你的形象也毁了。但是你没有吕厅长重要啊,吕厅长是多好的领导干部啊?
我明白了,说:卢生你真流氓,这就是你的打乒乓球啊?我不爱听这个,你就告诉我娜娜代表吕厅长跟你说啥了?
他说:说啥了就别具体说了吧,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已经足够磕碜了。说实话,我是有思想斗争的,但……咱们直接说结果吧——半个月后,人事安排最终定案,我是主任,老杨还是他的科长。老杨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我撕破脸,说我是个卑鄙的小人。我理解他,他的处级待遇是不可能实现了。然后我的恩师也皮笑肉不笑的对我说,看不出啊,学成了,我以后得防着点了。
我说:原来你调到那个破县做县长就是因为这个啊?
他说:可不是咋滴?我要呆着,老杨就能一砖头拍死我!我的恩师坚决的认定我又有了新的依附,看我的眼光比刀子还锋利,吕厅长则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相信他们都在琢磨我的死法呢。树挪死,人挪活。
那年我辞职,他调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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