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调,一场谈笑(三)
文/沉吟先生
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携着滚滚烟尘,一头闯进魏晋南北朝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文明的脚步是蹉跎的,蹒跚的,但偶尔也有奋力一跃的印记。政治的苦难期,往往是思想的黄金期。
魏晋南北朝上承秦汉,下接隋唐。中间这将近四百年的时间,真是不白给。
我们从建安谈起。
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公元196至220年)。在东汉末年动荡的战乱年代,地方豪强拥兵割据,战乱频繁,“白骨蔽平原”、“千里无鸡鸣”。社会动荡、人生忧患、百姓疾苦不仅催生了政治军事上的群雄并起,更对思想和文学发展亢龙有悔,大力十八推。那个戏台上的大白脸,反传统的曹操“外定武功,内兴文学”。外定武功方面,集义兵随袁绍讨伐董卓后为东郡太守,汉献帝初平三年(192),追击黄巾余众,受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万余口,编其精锐为青州兵,遂为汉末群雄之首。内兴文学方面,当时文士,收罗无遗,形成了以曹氏父子为核心,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等建安七子为羽翼的诗人群体。
建安文学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当然是诗歌。从流传下来的三百多首诗歌看,又以三曹及王粲成就最高。
不管后世舞台上如何以大白脸或是老白脸定义曹操。不能否认的是,曹操既是政治领袖,又是文坛领袖,他“雅爱诗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其现存的二十几首诗全是用乐府旧调和旧题写新内容,大都运用乐府民歌的五言体、杂言体来写,像《薤露行》、《蒿里行》等篇,以挽歌写实,被后人赞为“汉末实录”。几首四言诗也沉郁雄健,语言古朴,慷慨悲壮,震铄古今,家传户诵,脍炙人口。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慨当以慷, 忧思难忘。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敲黑板,敲黑板,沉吟先生的名字就从这里来的)。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取名险些取成洪波仙子)。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就问你服不服?
不服的话,说完老子说儿子。
曹丕的诗形式多样,虽取材较为狭窄,多为游子思妇,风格失于纤弱,但语言通俗自然又不失清丽,写景抒情均颇细腻,有其特色。他的《燕歌行》两首,句句押韵,是现存最古的文人创作的七言诗之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燕歌行》)
《燕歌行》属乐府相和歌辞,是继张衡《四愁诗》之后,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秋风二句化用宋玉《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感秋起兴兮揪肝肠,娓娓而诉兮思情郎,真是明白如话。前人评曹丕“率皆鄙直如偶语”,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其向乐府民歌学习成功的地方?
曹丕特别喜欢断肠。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杂诗》)
然而最杰出的,当然是曹植。
曹植诗作题材较其父兄更为广泛,内容也更深刻。前期作品多写对建功立业的向往与追求,像“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后期为文帝父子所忌,作品多抒哀伤愤懑,最能以情动人的是一些“语多慷慨”的篇什,像《赠白马王彪》、以比兴寄托的手法书写不幸遭遇和苦闷的《吁嗟篇》、《野田黄雀行》、《七步诗》等。对四言、六言、杂言都进行过尝试,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则是五言诗,可以说曹植是最早给五言诗奠定坚实基础的诗人。
曹植才情高,但为人也傲,公然对杨修表示看不上建安七子:“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与杨德祖书》),个个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你们牛什么牛,牛什么牛?你们算个屁,“吾虽德薄,位为藩侯”,劳资还是大老板曹操的蛾子腻。
然而大老板的这个儿子后来实在是很苦逼,自己喜欢的女子甄宓被爹地赐给了兄长曹丕,成了嫂嫂,好朋友杨修被爹地咔嚓了,好朋友丁仪、丁廙又被曹丕咔嚓了,与自己交好的异母弟曹彪也被曹丕咔嚓了,甚至自己也差点被咔嚓了。哥哥曹丕追着他的屁股撵:“七步啊,走快点!”,好在曹子建还真的是才高八斗:
煮豆然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与杨德祖书》),谁想一语成谶,千年之后,还真“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了,细思极恐!
曹植虽看不上建安七子,然而建安七子实在是不能不提,尤其是王粲,刘勰称其为“七子之冠冕”,《七哀诗》三首,苍凉悲慨。陈琳、徐干、阮瑀、刘桢等也都留下了较为优秀之作。
建安诗歌这种“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文心雕龙·时序篇》)而生发为“悲凉之句”、“愀怆之辞”、“忧生之嗟”,以及“建永世之业”的咏叹,形成了这个时代“梗概而多气”的美学特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建安风骨”。
另外,建安时期的诗坛上,不能不提的还有一位女诗人。
她叫蔡琰,也就是蔡文姬。
蔡琰为蔡邕之女,在战乱中先为董卓部属李榷、郭汜乱兵所虏,后又为胡兵所虏,流落南匈奴,为左贤王所得,居南匈奴十二年,育有二子。建安十二年,曹操将其赎还,重嫁屯田都尉董祀。
《悲愤诗》即为其回归中土时所作。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不行了,让我哭会儿先。
另外,“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严羽《沧浪诗话》)
建安之后是正始诗歌。正始是魏废帝齐王曹芳的年号(240-248)。正当魏晋易代之际,司马氏专擅朝政,为正名受禅,提倡礼教,形成恐怖高压的政治局面,这种环境下,出了“竹林七贤”,最负盛名的是嵇康和阮籍。嵇康和阮籍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怕死,一个不怕死。一个真枪实弹,一个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
嵇康爱好老庄学说,攻击周孔名教,直言“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其实是反对司马氏,终于被杀。诗存五十四首,多为四言,但脱出了《诗经》藩篱,主要表达高蹈遗世之思。
阮籍是把五言抒情诗推到一个新高度的诗人。他身当魏晋易代之际,既不满曹魏,又憎恶司马。颜延年说他“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李善注引),因此形成了深文隐曲、飘忽迷离、难求归趣的独特美学风貌。
司马氏代魏建晋后的太康年间,诗坛上则是“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明诗篇》),已经没有了建安时代慷慨悲歌的美学风貌,转为追求辞藻华美,“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宋书·谢灵运传论》)。
这一时期诗人不少,被称道的有“三张(张协、张载、张亢)”、“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此外还有张华、傅玄,以及西晋、东晋之间的刘琨、郭璞。其中以陆机、潘岳(没错,就是长得很帅,“貌若潘安”的那个潘安)、张协,特别是左思成就较高。“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严羽《沧浪诗话·诗评》)。
左思:我很丑,但我活得像许由……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就是“左思风力”。
如果你没听过左思风力,那么一定听过“洛阳纸贵”吧?就是他,洛阳纸贵的始作俑者就是左思。
东晋时期,士大夫崇尚玄学,尊奉老庄,影响及于诗坛就是玄言诗的出现。孙绰、许询:我为老子庄子代言,山河破碎又不是老子破碎,与我何干?
就这样清汤寡水过了很多年,直到陶渊明登上诗坛。
陶渊明是很牛的,但在当时,陶渊明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或许陶渊明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名字在后世会多么闪亮。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出身低微,曾因家贫而出仕,但性情耿介孤傲,耻为“五斗米折腰”,不久便弃职而去,从此归隐田园。最后一次当的官为彭泽县令。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林下何曾见?林下何曾见?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想当人民的仆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声嘶力竭、舍我其谁地拼命想服务别人呢?
陶渊明不想服务别人。
在他的诗里,他的世界里,全是农村田家,自然,恬静,和谐(真正的和谐),优美。无论是墟里村落、鸡犬牛羊、田父近邻,还是日光月色、原野田稼、飞鸟林木、和风微雨……都自然而和谐地存在着,各得其所而生生不息。套用东方不败那个死人妖的一句话,这才是“人生妙谛……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语言简练、自然、平淡,不言美而美溢于其间,这就是陶渊明所独创的田园之美的艺术境界。“陶诗之淡,不是无绳削。而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王圻《稗史》)。
宋、齐时代,“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篇》),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在谢灵运之前,殷仲文、谢混都写过山水诗,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清新,得名未盛”(《南齐书·文学传论》)。谢灵运作为东晋文士,徜徉于明秀的江南山川之中,“寻山陟岭,必造幽峻,严障千里,莫不备尽”,登临纵览之后,“辄为诗咏,以致其意”(《宋书·谢灵运传》),虽仍有雕琢之痕、玄理之教,但在山水诗的发展上功不可没,才高一斗也凑合配得上。
刘宋时期成就最高的的诗人是“才秀人微”的鲍照。感情激昂,颇多慷慨之气,与建安风骨相近,突出成就是七言和杂言乐府,尤其是《拟行路难十八首》,感情喷涌,奔放俊逸,音节抑扬顿挫,笔力雄肆遒劲:“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齐代诗坛更大的变化,是永明年间声律理论的提出,即四声八病说。随着佛学的兴盛,中国诗歌逐渐受梵音学影响。周颙发现汉字平上去入“四声”,竟陵八友之一的沈约将“四声”运用于诗歌创作,提出“八病”之说。注意同声母字和同韵母字的安排,加强诗歌的节奏感和声律之美,创造了“永明体”,这种新诗体一出现,影响所及,下至梁、陈、唐代,为律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这是诗歌表现艺术的重大发展。
当然,在诗歌创作中讲究音韵之美,曹植就开始探索了,他“以音律调韵”,所以有“八音朗畅”的艺术效果,但从理论上加以阐述,在创作中进行实践,则是永明年间的沈约、王融、谢眺等人。
谢眺讲究音韵铿锵,四声协调,语言自然平易,受谢灵运影响,又卓然成家,清新流丽,李白称之为“中间小谢又清发”。
齐梁陈时代,江淹、吴均、何逊、萧绎(梁元帝)、江总等人,间有佳作。
北朝诗人不多,多模仿梁陈诗歌,值得一提的是庾信。
被杜甫称为“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庾信,原为梁朝宫体诗人,四十三岁时出使西魏,被强留不遣。不久魏军南下灭梁,西魏又被宇文氏所代,改国号为北周,又被强留长安。屈仕敌国,国破家亡,“失节”之愧,种种深沉的感慨,生发出沉郁悲凉的故国乡土之思。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不行了,再让我哭会儿。
南北朝时期,乐府民歌继汉乐府之后,又绽放出璀璨的光辉。
由于南北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及民俗不同,产生的土壤不同,所以南北民歌无论内容还是表现的艺术形式,都有显著差别。南朝民歌主要是《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两大类,还有《西洲曲》、《长干曲》等,北朝民歌流传至今的仅六十余篇,见于《乐府诗集》中的《鼓角横吹曲》。南朝民歌内容多为男女爱情唱和,北方民歌则多为宝刀战马、苍莽大漠。
体现在美学中,则是铁马秋风塞北与杏花春雨江南,阳刚美与阴柔美南北交相辉映。
南: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莫愁乐》)
北: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木兰辞》)
南: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
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进入文学自觉时代的魏晋六朝诗坛,为唐代诗人积累了多方面的诗歌创作经验,尤其是对诗歌特质及其审美功能的创作实践,更为可贵。正是魏晋六朝在诗歌艺术上的拓展创造和充足准备,唐代诗人才有可能在这一基础上, 树起古代诗歌发展的一座巍峨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