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知己》柏祥伟
作者 柏祥伟
01
阳光不温不凉,微风在刮,时断时续。一片泛黄的柳叶摇曳轻盈,在我的注视里缓缓下坠,落在我的脚下,犹如我手里这把筑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这把筑陪伴我已有十多年,它陪我喜乐,陪我喝酒吃肉,通体散发着我身上的味道,它已成为我身体里不分割的一部分。
就在昨晚,我吃了二斤狗肉,喝了两碗酒之后,想起和荆轲喝酒唱歌的那些快活日子,我已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和荆轲在醉酒后相拥哭泣了。我最近的每次醉酒都是因为想念荆轲。当然我知道,最近荆轲很忙,他肯定没有时间来找我饮酒放歌。自从他被太子丹招入王宫以后,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一样好,也有微微的风在刮,我的心情也像我手里这把筑一样落寞。没有荆轲一起喝酒唱歌的日子,我拒绝击筑,我拒绝让我的这把筑上的弦发出声音。就像我紧闭嘴巴,拒绝和街头的百姓们说一句话一样。我的筑只为懂得弦声的人击打,就像我只和知己喝酒一样。街头市井的百姓们当然不理解我和荆轲内心的感受。他们不懂得什么才是一个男人的骄傲,我不理会他们对我或明或暗的嘲讽。
那天一阵狗吠声窜入院子的时候,我正怀抱这把筑眯眼打盹。一阵狗肉的香气钻入我的鼻子里,我听到了荆轲的声音:
“渐离兄,别来无恙?”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衣着鲜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左手提着一坛酒,右手里端着一团用荷叶包裹的狗肉。我眯眼打量着他,他的哈哈大笑声让我确定是荆轲。
我揉了揉眼皮,起身对他说:“可算把你盼来了。”
荆轲依旧哈哈地大笑。他的牙齿很白,浑身上下的衣帽很鲜亮,在凋敝破落的院子显得很刺眼。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荆轲已经在王宫里享受到了富足体面的生活,他身上散发着女人的才有香水味儿。我皱了皱眉头,荆轲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爽,他拽着走进屋子里,把那一坛酒放在木桌上,撕开了包裹狗肉的荷叶,才低声对我说:
“其实我很不习惯王宫的生活,王宫的酒不香,肉的味道也不美,我穿着这样的锦衣绸缎也不舒服。可是我没办法,我不忍心拒绝太子对我的请求。”
我说:“你到底还是欣赏太子丹这个人吗?”
荆轲的眉头拧出两道皱纹,他怔怔地看着我,片刻说:
“我是拒绝不了他对我下跪。我最怕别人的眼里和哀求,别说是身为太子的丹,就是布衣百姓哀求我,我也不忍心拒绝。”
我说:“太子会害了你!”
荆轲点头:“我明白,所有的人情,都是用来偿还别人的。”
荆轲揭开了酒坛的封口,他端起酒坛,把酒倒进木桌上的陶瓷黑碗里,阵阵浓郁的酒香刺激着我的鼻子和嘴巴。
荆轲说:“来吧,你我兄弟,喝酒吃肉,击筑唱歌,今天不醉不休!”
我说:“太子早晚会害了你!”
荆轲端起酒碗,仰脖喝了,他又撕开一块狗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明白,所有的人情,都是用来伤害别人的!”
我对荆轲的话似懂非懂。的确是这样,至少在那天,我对荆轲的那些话没有完全懂得。我不明白那天荆轲为什么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喝酒吃肉,放浪形骸地高歌痛哭,淌出的眼泪抹花了他的脸颊。他边高歌边掉泪,他的嗓门尖锐刺耳,惊得院子里的麻雀四处乱飞。
那天傍晚的时候,荆轲才与我告别,他告诉我,今天他走出王宫,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他要寻找一位制造刀剑的民间匠人,这把剑要用百毒浸泡,待时机成熟,他要携带这把剑远行。
02
在此后的日子里,关于荆轲的消息,像风一样持续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带着血腥的气息,让我闻之战栗。我实在是不明白,从秦国来燕国避难的大将樊於期,为什么愿意为太子丹献上自己的人头,来配合荆轲刺杀秦王嬴政的计划。他只是为了报复秦王灭了他家宗族的仇恨?还是要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挽救岌岌可危的燕国,抑或是樊於期献出自己的颈上人头,就像荆轲和我一样,是出于彼此相知的兄弟情谊?
据后来的很多人说,荆轲去燕北边塞找樊於期的那天,燕国刮着漫天的黄沙,纷纷扬扬的黄沙像初春的柳絮一样弥漫在天地之间,随着呼啸的狂风斜裹在荆轲身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在荆轲身上披了一件陈年的斗篷。荆轲骑着一匹枯瘦如柴的马儿,在黄色的沙尘里深一脚浅一脚,歪斜着前行,迷蒙的阳光穿透风沙,使得荆轲和他身下的瘦马像影子一样单薄。
“於期兄,我是来取您的人头来了。”荆轲微闭着双眼,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一阵风沙呛进了他的嘴巴里,荆轲忍不住连接咳嗽了两声。在持续飘扬的黄沙里,荆轲骑着那匹瘦马穿过了一览无余的黄沙岩滩。在以后的三天路程里,荆轲默默地穿行在一览无余的沙滩里,一直到达燕国北塞的那天傍晚,荆轲才把憋在胸里的一口热气吐了出来。
他看到樊於期站在城门外的护城河边,细密的黄沙落在樊於期的长袍上,就像天边正在徐徐下坠的夕阳一样落寞。荆轲骑马走到他身边,樊於期抬脸对荆轲哈哈大笑的时候,满脸的黄沙沫儿随着他的笑声簌簌坠落。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
樊於期拽着荆轲胯下马儿的缰绳,他持续不断的笑声惊得马儿四蹄迸溅。荆轲跳下马背,他冲樊於期拱手致谢,樊於期的哈哈大笑声从他的脖子里喷涌而出,荆轲只是瞥了他一眼,剧烈的疼感犹如闪电一样瞬间袭遍了荆轲全身。
“於期兄,我是来取您的人头来了。”这句话在荆轲的喉咙里翻滚着,让荆轲步履踉跄,他随着樊於期走进城墙,沿着黄沙遍地的大街朝城里走,这一路上,樊於期高兴得像是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逢人便用高亢的嗓门大笑着说:“哈哈,我兄弟荆轲来找我喝酒了!”
那天晚上,在散发着绵甜气味的豆油灯下,荆轲和樊於期对坐在一张木桌旁边,两个人举杯共饮,塞外的烈酒味浓甘冽,入喉灼热,三杯酒下肚,荆轲便觉得头昏脑热,荆轲吞咽着咸硬的肉块。他刚把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伸手去抓另一块肉。他生怕自己的嘴巴闲下来,就会说出那句他不得不说的话。荆轲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不停地给樊於期敬酒,让樊於期吃肉,他俩喝光了两坛白酒。樊於期越来越兴奋,他不停地挥手,摆动着脖子,他脱去了长袍,解开了高挽的头发,摇摆着站起身,挥舞着长剑,高声放歌,昏黄的灯影里,樊於期像一只找不到归宿的蝙蝠一样盘旋起舞。荆轲端起酒杯,走到他的身边,抬手抱住了樊於期,偏头贴在樊於期的耳边说:
“於期兄……我是来取您的人头来了。”
樊於期停止了舞剑,他似乎是听清了荆轲的这句话,又似乎不能确定荆轲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眼睁睁地看着荆轲摇摆着身子朝地下瘫软下去,荆轲的双腿弯曲,匍匐在樊於期的脚下,荆轲的长袍剧烈地抖动着,就像一张收缩的渔网一样缩成一团,他弯腰想扶起荆轲的时候,听到荆轲带着哭声说:“於期兄,我是来取您的人头来了。”
樊於期像是没听到荆轲说这句话,他的嘴巴哆嗦着,弯腰贴近了荆轲。他把荆轲揽在怀里,他的脸颊贴着荆轲的脸,粗糙的胡须像镰刀下的野草一样抖动,两汪热泪从眼窝里冒出来,荆轲了感到一股温热的疼痛。他听到樊於期喘着粗气说:“来,兄弟,咱们继续喝酒。”
那一夜,荆轲和樊於期两人喝得大醉,这是他此生喝过的最酣畅的酒。屋外的寒风呼啸,清冷的月光被凛冽的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冰片一样纷纷坠落在深夜里。
第二天清晨,荆轲被一股奇怪的气息扰醒。这是什么样的味道呢?如此咄咄逼人,却又不依不饶地侵袭着这个清冷安静的早晨。荆轲猛地睁开眼,挣扎着翻身下床,他先是看到了躺在地下的樊於期,他闭着眼,完全是一副熟睡的模样。荆轲走下木床,才发现从他脖子上流淌出来的血迹滩满了地面,像极了整个燕国的版图。在樊於期的后背,摊着一片白色的粗布,血红的字触目惊心:国恨家仇,士为知己者死。
荆轲叫了一声於期兄,双膝弯曲,跪在樊於期身前。
03
筑这种乐器,起源于楚地,形似琴,颈细肩圆,内里中空,用十三根马尾做成弦,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于懂筑的人手里,其声悲亢而激越,抒发心生,为人代言,使人戚然共鸣,如若在不通音律的人手里,筑就成为一个呜呜呀呀的哑巴。筑和人一样,只有彼此懂得人才能彼此珍惜。
我已经很久没有击筑吟唱了。我从来不会为有眼无珠的人击筑,也不会为口是心非的吟歌,更不会与表里不一的人交往。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正如当年我从事屠狗营生以此养家糊口的时候,我一边杀狗,一边煮狗肉,忙里偷闲击筑吟唱,街人都用讥讽的眼神看我,他们认为一个屠狗的人用筑这么高雅的乐曲弹唱吟歌是一件有伤风化的行为。击筑吟唱实属于王室贵族,他们认为狗肉和击筑是风马不相及的两件事,一个屠狗为生的人痴迷于击筑吟唱,在街人眼里是天下最荒诞的事,就像约定成规的狗肉不能摆在高贵的宴席上一样,一个屠狗的人怎么配得上击筑呢。直到那年春天,荆轲提着一把剑走进我的狗肉铺的时候,他发现了挂在墙上的那把筑。他默默地吃了一盘狗肉,喝了两碗酒,他喝得脸色涨红,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我知道你是屠狗的高渐离,我知道击筑的手艺比你煮狗肉的手艺好,我知道你是煮狗肉这个行当里击筑最好的人,我就是来听你击筑的……”
荆轲口齿不清地对我唠叨了这么多,他满眼期待地等着我击筑,他看似滑稽的样子触动了我,我当时只想用暴躁的弦声赶走这个衣着邋遢的人,我漫不经心地从墙上摘下筑,摸起竹片击打,嘣嘣两声,荆轲浑身一哆嗦,荆轲喷着酒气说:“妙!”
荆轲低头发出了哭声。他摇晃着走近我,伸开脏兮兮的两只胳膊,把我和我的筑一同揽在他的怀里。
他贴着我的耳边说:
“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想击筑就击筑。人活一世,真诚最好。”
他看我对他的话没反应,便有些恼,摇晃着我说:
“我就是那个你想为他击筑的人。我来了,我来找你喝酒,吃肉,你击筑,我唱歌。”
荆轲是第一个认为我是为击筑而生的人。他懂我,我不只是会屠狗煮肉,我还将成为名扬天下的击筑师,我遇到了知己。
我对荆轲说:“你懂气味相投这句话吗?”
荆轲说:“我叫荆轲,我就是闻着气味才找到你的。”
我击筑,荆轲随和吟唱,我们的配合就像春风吹拂着柳枝一样和谐完美。我们随心所欲,没有一丁点的矫情修饰。我和荆轲走出狗肉铺,在街面上边走边唱,边唱边喝酒。后来我们唱到尽兴处,仰脖喝干了一碗酒,抱头哭泣。
对于我和荆轲的相识的情景,在街面上的人看来,我们是让人鄙视的疯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公元前233年的初春,我和荆轲随心所欲地走在燕国国都的街面上,我们肆无忌惮的张扬让路人纷纷驻足侧目。也就是那天,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声好,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快步走到我和荆轲身前,夺过荆轲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用亢直的嗓门对我和荆轲说:“我叫樊於期,甘愿与二位结为兄弟。”
荆轲拍着樊於期的肩膀说:“我知道樊於期,我知道你就是樊於期。”
在那个车马熙熙攘攘的街面上,荆轲揽着我和樊於期,再次返回我的狗肉铺,我们重新倒满酒,摆上热腾腾的狗肉,饮酒击筑,放声高歌。那时候我才知道,樊於期是秦国身经百战的大将,他因率领秦兵攻打赵国战败,畏惧残暴的秦王处罚他,听闻燕国正在寻求天下将才,便来燕国投奔太子丹,期望为燕国效力。秦王恼怒樊於期叛变,将其父母宗族全部杀戮,并宣告天下,谁捉得樊於期头颅,赏千金,封邑万户。
樊於期仰天叹声:“天下原本和谐相处,秦王决意以虎狼之心吞并,如今秦王杀我门族,我樊於期决意报效燕王,择机以雪其恨!”
04
我与荆轲和樊於期相识的情景,恰如白云舒展于明朗的天空,历历在目,只是此时已是物是人非,闻知樊於期自刎的消息,我黯然泪下,樊於期兄与我离别已有数年,音容笑貌已然栩栩如生,樊於期兄重义轻生,为国仇家恨,为知己者死。樊於期算得上一位顶天立地的君子。听闻樊於期自刎之后,太子丹赶往燕北,抚着樊於期的尸体痛哭流涕。此情此景,令人悲切。
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赵国已经被秦国吞灭,秦兵逼压燕国边境,眼看燕国也要落入虎狼之口,太子丹密谋刺杀秦王的计划正在加紧进行,这个刺杀计划的每一道程序就像冰层下的激流一样,看似平静却又暗流汹涌。太子丹深知秦王垂涎燕国山河,便策划把最为肥沃富饶的督亢之地贡献给秦王,以锦帛制作成督亢地图,取得秦王信任。为确保荆轲接近秦王,太子丹揣摩秦王所需,再将秦王恨之入骨的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奉献给秦王。如此两者,方能彰显燕国俯首跪拜之心情。
此计划确定以后,太子丹又拜荆轲为燕国上卿,请荆轲住进上等的馆舍,供给他丰盛的宴席,备办奇珍异宝,让荆轲享受人间富华。这个刺杀计划安排缜密,荆轲寻找燕国锻造名匠,锻炼锋利的匕首,并将匕首加以天下百种毒药浸泡,计划以把匕首藏入督亢地图内,让荆轲面见秦王,计划以此能出其不意刺杀秦王。
又过了一些时日,秦王持续向燕国边境增兵,无以数计的战车和长矛如低垂的乌云一样包围了燕国边境,整个燕国陷入了一场大雨欲来的慌乱之中。很多为躲避战乱的百姓推着粮食,撵着牲畜从城门里涌出来,扶老携幼,纷纷奔向南方的几个国家。传闻都成百姓已经流走过半。面对此景,太子丹心急如焚,不得不下令关闭城门,禁止百姓外逃。这样的命令散布到都城里,百姓顿时觉得犹如被捆绑的牛羊,只能等待宰割,一时间,燕国城内百姓叫苦连天,整个社稷处于崩溃的情形。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决定进入都城看个究竟,如果能见到荆轲,当然那是再好不过,我想了解荆轲刺秦的计划的具体细节,是否还有纰漏之处。在一个冷雨低迷的早上,我怀揣一壶热酒,包了两块狗肉,披上蓑衣朝王室的方向走去。这是一段不到三里路的路程,我踩着冰硬的地面走到王室大门的台阶时,却被两名手持长矛的士兵拦住了我。
我自报姓名,对士兵说,我要见荆轲上卿。士兵对我提出的要求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河面上的冰一样冷硬。我只得踮起脚尖朝王室里大声喊荆轲的名字。我的喊声激怒了那两个士兵,他们挥动长矛,驱赶我离开。士兵如此粗暴的态度顿时让我心生忿恨,我掏出怀里的那一壶热酒,奋力挥臂朝王室大门里投掷进去。随着咣当一声碎响,王室大门里一片骚动。更多身穿盔甲的士兵挥动长矛朝我奔过来,眼看我将要遭到殴打的时候,我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休要无礼。”
众士兵停止动作,我探头朝王室门口看,见一个矮小身材的少年朝我走过来,他脚步铿锵有力,奔到我面前,便拱手行礼,低声道:“高先生,荆轲上卿有话使我传您,请借一步告知。”
我说:“你是何人?”
那少年答:“在下名唤秦舞阳,现今跟随荆轲上卿门下做事。”
秦舞阳说罢,不容我再问,便朝王室门口一侧的一株树下走去。我跟着他走到树下。秦舞阳察看四周无人,便又对我拱手致礼,低声道:
“高先生,荆轲上卿使我告知您,三日之后,荆轲上卿与我将去秦国面见秦王,因此上卿约您在易水河边相见。”
我道:“还有谁同去?”
秦舞阳稍作沉吟,答:“还有樊於期将军。”
此言让我无语,我沉默片刻,与秦舞阳拱手告别。
在返回家的路上,天地之间飘着细如牛毛的冷雨,街面上的店铺关闭,看不到一个行人,连路旁的树枝都纹丝不动,空气凝滞得让我觉得窒息。只是我却从这种情景里感到浑身漂浮,疲弱无力,好像整个身子被掏空了一样,使得我的步履踉跄。我陷入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像烟雾一样实实在在地塞满了我的内心里,扎刺刺的难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孤独。
05
公元前227年那年冬天,一场细如牛毛的冷雨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三夜。细雨落在地上,瞬间就结成了薄冰。荆轲将去秦国的那天早上,我一大早便怀抱那把筑赶往易水河边。我没带热酒,也没带狗肉,我不想在这个时刻与荆轲吃肉喝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这场荆轲难以预料的出行,我只想在与荆轲辞别的时刻,以筑代言,表达我万般纠结复杂的心情,击筑发声为他送行。
我到达易水河边的时候,看见已有十几个人立在冷雨淅沥的河边。两辆马车静止不动,十几个人也静默不语。他们默默相视,举杯饮酒。及至走近河边,我才发现荆轲与秦舞阳各自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袍,我想张口喊一声荆轲兄,可是我的嘴巴张开了,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个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让我的身体瞬间失去发声的功能。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荆轲兄举着一碗酒走到我跟前,看似面无表情地对我举起酒碗。我接过一名随从端给我的一碗热酒。默默地与荆轲兄仰脖饮尽。
那碗热酒淌进我的身子的时候,顿时像一条火蛇窜遍了我的全身,我觉得眼窝一热,泪眼朦胧里,荆轲把泥碗摔在河滩上,啪啦一声响,荆轲冲我拱手致礼,我即刻挥动竹片击打筑弦,弦声时而沉默嘶哑,时而凄哀低迷,时而高亢勇猛。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忘情地击打筑弦,我要把我对荆轲兄之间的情谊用弦声表达出来,把我对燕国的热爱和期望,把我的祝福,期待和悲愤全部击打出来。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在击打筑弦,我是在击打我的每一条血脉和每一片肌肤,我是在击打燕国山河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我是在代表燕国每一位渴望和平的百姓表达心情。
在我畅快淋漓地击筑声里,旋风一样的弦声在易水河边激荡。我听得荆轲兄仰天发出一声咆哮,他快步跳上马车,众人纷纷拱手行礼,马蹄迸溅,马声嘶鸣,我听得荆轲在弦声里高歌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兄的歌声犹如刀片一样回荡,划破了整个阴冷的易水河岸,我听得众人一愣,纷纷高声符唱:
荆轲慷慨别燕丹,歌声变微入云端。 送者人皆白衣冠,将军首级血未干。 将军者谁於期樊,督杭地图封在函。 西入咸阳叩秦关,为民除害下龙潭 。
众人歌声悲壮凄凉,热泪满脸,纷纷朝远去的马车跪拜送行。易水河岸的树木和枯草见证了这千古绝唱,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敲击着众人的胸膛,荆轲的白衣随风摆舞,荆轲和秦舞阳站在马车上,随着寒风在悲壮的歌声里渐行渐远。我和众人踮脚眺望。太子丹表情戚然,伏拜在地,浑身颤抖,犹如破败的渔网一样在寒风里紧缩成一团。我发现筑上的马尾弦已被我击打断开。再次眺望荆轲远去背影,早已不见人踪,寒风旋刮在燕国山河,荆轲的歌声激昂回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06
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在一个月后从燕国王室里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感到惊讶。当时我正靠在屋檐下修复筑上断开的弦,细如发丝的马尾在我手里拿捏不定。马尾在我哆嗦的手指里,始终不能顺利穿过筑上的铜钩,我只好把筑举起来,对着头顶上的阳光,仔细辨认筑上如针眼一般大小的铜钩。彼时一个神色慌张的兵丁窜进了院子。他冲我拱手行礼,用悲伤的语气压低声音对我说:
“先生,荆轲上卿刺秦失败,已被秦王用剑刺死。”
我偏头看了看这个气喘吁吁的兵丁,他大约有十七八岁,虽然他穿着一身厚重的兵服,却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紧张地情绪使得他的眼珠儿滴溜乱转,他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不知道如何发声。我对着阳光试图顺利把马尾从筑上的铜钩里穿引过去。只是我觉得我的手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这样的哆嗦瞬间窜遍了我的全身,我觉得眼窝里热辣辣的,泪水在我的哆嗦里涌满了双眼。
我沮丧地把筑放在地上,摸了一把眼窝里的泪水。
我对那个兵丁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个兵丁对我点点头,便又像旋风一样奔了出去。我回到屋里,从酒甏里倒出一碗酒,对着秦国的方向跪拜下去,然后把酒泼在了地上。
不到三天的时间,荆轲刺秦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燕国,我走在大街上,听到百姓们都在用惋惜而又悲痛的语气讲述着荆轲刺杀秦王的过程。
荆轲带着秦舞阳和樊於期的人头到达秦国都城咸阳后,便给秦王的宠臣蒙嘉送上厚礼,由蒙嘉向秦王进言:“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听后大喜,便下令群臣,在咸阳宫朝堂举行隆重仪式,召见燕国使节。荆轲捧着装了樊于期头颅的木盒,秦舞阳捧着督亢的地图,一步步走上秦国朝堂的台阶。年少的秦舞阳目睹秦国朝堂的盛大阵势,脸色苍白,吓得浑身发抖。这个燕国少年的异常使秦国群臣大为惊诧。荆轲只得对秦王解释:'北方蛮夷粗野之人,从未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未免有些害怕,请大王谅解。”秦王不悦,便使荆轲一人靠近秦王。
荆轲从秦舞阳手里接过地图,捧着木匣上去,献给秦王政。秦王政打开木匣,果然是樊于期的头颅。荆轲把督亢地图慢慢打开,直到图穷匕现。便使右手拿起匕首,左手抓住嬴政的衣袖。秦王大惊,迅疾起身挣脱开,荆轲抓着的袖子被扯断。秦王想将佩剑拔出,但剑太长,没有拔出来。荆轲向秦王扑来,秦王环柱逃避,荆轲紧追秦王。旁边虽立众人,但是都手无寸铁。殿下的武士,按秦国的规定,没有秦王召令不准上殿。正在情急时,有个叫夏无且的侍医,急中生智,拿起手里的药袋对准荆轲扔了过去。因为荆轲扬要起手来挡避这个药袋,而使他分了神。众大臣趁机对秦王喊:'大王把剑鞘背负过后背,就能拔出剑来。”
众人此言提醒了秦王,于躲避之中,秦王将剑负于背拔出,挥剑刺向荆荆轲左腿,荆轲栽倒在地,又挣扎坐起,右手把匕首向秦王掷去,只是击中殿内铜柱。嬴政再用剑砍他,荆轲挥手阻挡,五根手指被利剑斩断。荆轲自知大事未成,倚柱而笑,对秦王破口大骂。此时殿外侍从的武士已闻讯闯入,将荆轲乱剑刺死。跟随荆轲同行的秦舞阳,也被武士砍杀于朝堂的台阶之下。
我走在燕国国都的街面上,闻听燕国百姓在讲述荆轲刺秦的过程,百姓们凄惶地议论:“燕人就要亡国了。”
寒冬将去,飓风旋起,百姓的议论犹如漫天的尘暴,淹没了岌岌可危的燕国。公元前226年,因荆轲刺秦失败,秦王借机命令大将王翦攻打燕国,太子丹勉力抵抗,无奈非秦军的对手。秦军攻下燕国都蓟,太子丹逃往辽东郡。秦王又派大将李信率军追击,太子丹无处逃脱,以绳缢死。一时间,燕国危在旦夕,百姓纷纷逃命。秦王却不依饶,下令抓拿与太子丹和荆轲有关联的人,以解被荆轲刺杀之辱。
我收拾了衣物,把筑装进了布袋里,走出了家门。街面已经显得很冷清了,不见往昔繁闹的市井景象,燕都的百姓早已各自逃奔。街面上到处抛洒着百姓丢弃的衣物和家具。燕都的大街一片哀鸣。只有几支早春的桃花从墙头里探出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我驻足凝视着这点点刺眼的红,在我长久的凝视里,孤独的情绪从心底弥漫出来,像看不见的网一样笼罩了我的全身。
在那一刻,我发誓,此生我不再击筑,因为能听懂我击筑的人已经没有了。
07
我在宋子城那家酒肆做酒保的那段时日,没感到一点快乐。这不是我心仪的工作,我隐姓埋名来到宋子城,只是为了苟生。
宋子城以前是赵国的一座城邑,这座规模不大的城池的命运像我一样,在战火焚烧中得以苟延残喘。这里聚集了诸侯各国前来避难的百姓。众人被秦国的战火烧得焦头烂额,只能在忐忑不安中依赖酒水对麻木焦虑的情绪。时常光顾酒肆的百姓在醉眼朦胧里,用最激烈的语言痛斥虎狼般的秦军逼迫得他们流离失所。
幸好酒肆的主人是一位略通音律的人,他总是在人们的痛骂声中击打属于他的一把筑,以此来抚慰众人。只是他击筑的技艺粗糙,至多是依靠击筑来发泄内心的痛苦。我以酒保的身份端着热酒熟菜服侍那些饮酒的人们时,觉得主人击出的筑弦声分外刺耳。他击筑时的手腕用力不妥,分不清轻重缓急,也拿捏不准每一根弦所要表达的声音指向。在众人对主人击筑鼓掌叫好的时候,我几次想指出他击筑的缺点,只是考虑到自己隐姓埋名的目的,不得不逼着自己闭紧了嘴巴。
我只能私下对同为佣人的朋友们议论主人击筑的技艺,应该如何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心声。那些神情朴拙的佣人听不懂我的话,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是对主人毫无章法击筑声忍无可忍,悄声对佣人们说:“弦为心声,如此击筑,差矣。”
我对佣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想到窗外有耳,竟会有人把我的话传给主人听。主人把我叫到厅堂上,对着满堂的酒客问我:
“听说酒保也懂音律,吾甘愿请教,如何才能以弦触心。”
满堂的客人屏住气息。我谦让,主人却愈加诚恳相邀,把我请到座案上,又端了一杯热酒递给我。筑弦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童年的时候,手持一片石子,抛掷在平静水面的情景,漾起的波纹四处荡开,就像母亲的笑容一样让我迷恋,温暖和安全。我怀念这样的温暖,我需要这样的安全感。我的眼窝一热,接过主人递来的热酒仰脖饮尽。我放下酒杯,对众人道一声:“见笑了!”
我摸起竹片,对着筑弦击出第一声,我听清了弦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我的隐忍,含着我的屈辱,传出来我的倔强。我抬头看众人的反应,皆是目瞪口呆,接着便齐声叫好。这样的场景离我很久很久了,弦为心声,弦能与人心共鸣。我击筑只为懂的人,只为能内心触通的知音。众人鼓掌,叫好,哽咽,哭泣,垂手顿足,情不自禁者,哭着起身掩面离去。酒肆主人更是惊魂失色,伏拜在地,颤声对我道:“请教大师姓名?”
我抬脸看着空荡荡的厅堂:“吾乃燕人高渐离,因被秦兵追杀,隐姓埋名,流落至此。”
主人涕泪,对我再次行礼,泣声道:“鄙人此生能闻先生一曲,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因我在宋子城放肆击筑,高渐离的名声便随着筑弦声传遍了整个宋子城。全城的百姓纷至沓来,恭敬请我击筑,皆说听闻我的击筑弦声,甘愿三月不食鱼肉。在此乡野凋敝之地,诸位百姓能如此恭奉音律,使我悲喜交集。
自此,酒肆主人把我奉为上宾,虔诚请教我音律规矩,我也乐意把击筑之窍传授与他。百姓每日聚集在酒肆,听我击筑之美,如痴如醉,这一时间, 高渐离隐居在宋子城的消息传遍方圆百里。我也不再隐瞒,索性脱去酒保身份,专注击筑,研究音律,以此慰籍苦闷心灵。
某一夜,我正寐,却听得马蹄声声,纷沓至耳,我惊醒翻身,却见荆轲兄勒马显现,虽穿一身白衣,却是布满血迹。未及我拱手行礼,听得荆轲兄道:“渐离兄,此处不可久留,请速离去。”我惊叫一声,却见荆轲兄身影消失,我睁开眼,房内孤灯清影,窗外风声瑟瑟。马蹄声隐约在耳,使我万般纠结。
次日一早,我刚起床,便被一群人马堵在房内。来人气势逼迫,虽冲我拱手致礼,言语却生硬如铁:“秦王听闻先生琴艺乃天下绝响,特聘先生为秦乐府令,特此告知,请先生前去咸阳。”
我道:“我若不去,该当如何?”
来人道:“如今数万燕人在秦国为囚,秦王有令,先生如若不去,即刻将燕人处死。”
08
在我见到秦王之前,秦王便命几个宦官用干燥的马粪熏瞎了我的双眼。
那几个身穿白衣的宦官对我态度谦恭,他们对我拱手行礼,却又不加迟疑地用一团白绫捆住了我的胳膊和腿,他们的动作看似很轻,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我捆得密不透风,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我被他们抬起来,趴在一条木凳上,面对着一盆冒着浓浓青烟的火盆。
我闻到了一个腥膻的味儿,燃烧的马粪对着我的鼻子和眼睛,他们轻轻摇着蒲扇,让袅袅升腾的青烟熏烤我的眼。呛人的烟雾钻进我的眼里,眼泪顿时便从眼窝里滚出来,阵阵窒息的感觉使我一度晕厥过去。他们便用细长马尾丝儿捅我的耳朵眼,麻痒的感觉使我浑身抽搐不止,想笑又发不出声,想哭也发不出声,我只能在这样啼笑皆非的感觉里忍受着如此变态的折磨。
宦官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先生,这还不算疼,总比剜掉您的眼睛好多了。”
“忍忍吧,等您的眼泪淌干了,这事就算做完了。”
我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溅在地上,就像是从我心里流出的血。那几个宦官明确告诉我,秦王知道我和荆轲是兄弟。秦王想听我击筑,又担心我谋害秦王,所以不得不这么做。他们劝我说,眼睛瞎了,命还活着,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事。
我被马粪熏瞎了双眼,眼前就像总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雾,看什么东西都是影影绰绰。像是伸手可及,却总也触摸不到。我不停地眨巴眼皮,可是我的眼里却再也淌不出一滴泪。我只听到众人摆动衣服的悉悉索索声,谨慎而又忐忑的喘息声,急促而又有序的脚步声,慌乱而又恭敬的跪拜声。
他们齐声说:“叩见我王,我王万岁。”
一个人影冲我走过来,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他靠近了我,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稍倾,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这个人的手指细长,绵韧,经络分明,灵动自如。让我想起了在风中摇摆的柳条儿。在那一刻,我就判定,如果这双手从未杀人嗜血,便注定是天下第一流的琴师。
我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如果江山和音律,只能得一,您会如何选择?”
半响,我才听到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是个贪婪的人,只会取,不会舍。”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懂我。”
我听到他抱着我的筑,反复抚摸,喃喃自语:“怪不得先生能击出天下最美的音律,你的筑和别人的不一样,有分量。”
我默然不语。他不知道,在我临行之前,我把融化的铅灌进了这把筑里。这把筑是我唯一的武器。我迟早会把这筑砸他的头上。他命人给我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给我端来了丰盛的美食。让我给他击筑。
我击了一段,便听到了他的哽咽声,他的哽咽从迸紧的牙齿里挤出来,瞬间就碎了,我听到了他内心的疼。
他说:“先生,你懂得一个人身在高处的孤独。”
我继续击筑。他的哽咽变成了哭泣。他的哭泣像是来自厚重的地下,又像是源于缥缈的天空,像寒风中四处乱飞的鸟儿一样,挣扎又绝望。
他说:“我听到了积雪融化的声音,咯咯吱吱的,真好。”
我不理会他的话,我挥着竹片击筑,筑弦声时而如暴雨直击,时而清风拂面,时而如马蹄踏溅,时而如细雨润物。在玄幻多变的弦声里,我闻到了热腾腾的狗肉,绵长的酒香。我想起了燕国大街上盛开的桃花,孩童的欢叫和老者的吟叹,我想起了丰硕的黍米和生发的草木,我想起了低飞的鸟儿和奔流的河水。百般的复杂感受让我浑身战栗,让我如痴如醉,如决口的洪水,压抑而又奔放,弦声酣畅淋漓,肆无忌惮地回荡在厅堂里。
“崩”一声脆响,我听到了筑弦断开的声音,弦声戛然而止。我静默不动,我听到他哭泣着靠近了我,他像一株不堪重负的树一样,抱住了我的肩。
他这样的举动令人措手不及。我想不到这个称霸天下的人也会流泪。他的脸贴着我的脸,他的眼泪粘在我脸上,我感到了他身体的温度,竟然和我和荆轲相拥而泣的温度一样。在那一瞬间里,我想哭,可是我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他的鼻息贴在我耳边,压低的声音扑打着我的耳膜:“我成为天下人的始皇帝,却感到了孤独。如今我才明白,唯有失去,才是通往富有之途。”
我推开了他,挥起手里的筑,使出全身的力气朝他砸过去。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惊叫。随着一声凌厉的脆响,一道白光冲我刺过来,我没躲避,任凭剧烈地疼痛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意识在他哭声里慢慢混沌起来,就像一团雾一样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雾里。在我所有的意识消失之前,我听到他的哭着喊了一声:“渐离兄……”
09
2016年夏末,我与一位同城的朋友乘动车从济南出发,去西藏旅游。途径西安车站转车时,在车站内的一家快餐店吃午饭。吃完饭后,朋友坐在餐椅上拨弄了一会儿手机,犹豫对我说:“我几年前认识的一位网友,也正在去拉萨的途中,她和我约定一起逛逛西藏。
我问,你网友是女的吧?
他答:“是个资深美女。”
我有些不快,抱怨他:“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不和你一起来了。”
朋友支吾说:“也是刚才和女网友定下的约定。”
我说:“那你去西藏和女网友赴约吧,我一个人留在西安逛逛。”
朋友面带愧疚,低声说:“这事你就装作不知道啊。
我拎起背包,对他说:“放心吧,咱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
我走出车站大厅,阳光劈头照在我脸上。我揉了一把眼,沿着人流汹涌的大街走了一段路,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探头对司机问:“我想去看兵马俑,去吗?”
(完)
作者简介: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4部,长篇小说4部。曾在《青年文学》《山花》《芙蓉》《长江文艺》《文学界》《广州文艺》《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期刊发表作品200万字。部分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选本。
曾获山东省委省政府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第十三届精品文艺工程奖。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之星,济宁市首批济宁文化名家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