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家的一个下午》:最真的实录、最好的纪念
今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我在波罗的海三国游中来到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忽接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编辑黄凌霞女士的微信,说她的同事王瑞琴女士正在编一本给少年儿童看的外国短篇小说集,拟收入《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以下简称《星期天》)一文,因我在翻译莫泊桑的小说,问我是否翻译了该文。我当即回复,在我印象中莫泊桑并没有写过这个题目的文章,而是写过回忆性的散文《福楼拜家的一个下午》(以下简称《下午》);这篇散文我译有初稿,留待将来出莫泊桑散文集,如要采用,尚需润色定稿。两天后黄凌霞女士再来信,告诉我《星期天》是语文教科书上改的名,可能译的就是《下午》,并转达王瑞琴女士的意见,让我把《下午》的译文定稿后发给她。
莫泊桑像
三国游完了回到巴黎,我决定把翻译这篇给少儿看的散文作为当务之急。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那篇《星期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互联网上把那篇文章调了出来。
可是读了《星期天》,我发现它并非《下午》的译文,而是取自我熟悉的莫泊桑的一篇论文:《论居斯塔夫·福楼拜》(以下简称《论文》)。那篇论文发表于一八八四年,约合中文三万字。第一部分评述福楼拜的生平和创作活动,特别分析了《包法利夫人》和《布瓦尔和佩居榭》的思想和艺术成就;第二部分重点介绍福楼拜的写作方法和艺术特征,对他在鲁昂附近的克鲁瓦塞别墅和巴黎的生活都有真切的描述。
福楼拜像
文学沙龙在法国有悠久的历史。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文学艺术进入一个新的繁荣阶段,也迎来文学沙龙新的活跃时期。这些文学沙龙一般都以有影响有代表性的作家为核心,团聚着一群群的作家,对法国文学的多样化发展起了推动的作用。当时巴黎著名的文学沙龙有“马拉美的星期二”、沙尔庞吉埃书店里的自然主义作家聚会、福楼拜家每星期天下午的聚会、左拉梅塘别墅的每星期四晚上的聚会……莫泊桑在《论文》的最后,作为“巴黎最有趣的沙龙之一”,记述了每星期天下午在福楼拜家的文学聚会。教科书的师生读者读到的《星期天》译文,约一千六百字,就是《论文》最后这一部分的摘译。
《梅塘夜话》
不过,熟悉莫泊桑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在《论文》中穿插的这一部分文字,基本上是照抄他自己一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发表于《高卢人报》的散文《下午》中的一些片段,构成福楼拜家星期天聚会的概述。而《下午》一文是写一八七九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在圣奥诺雷城厢街福楼拜家里的聚会,从主人到客人、从候客到送客,做了全过程完整的描述。我三十多年前在国内时选译《下午》,就是因为它集中、全面、精彩地再现了该时代法国文学沙龙的典型情景。
我虽译有《下午》的初稿,但那些陈年旧稿都不在身边,所谓润色定稿,等于重新翻译。埋头几日,终得译文六千八百余字。如能让读者通过《下午》更充分地领略莫泊桑笔下福楼拜家文学聚会的全程实况,我很欣慰。
《下午》一文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福楼拜简朴的工作室兼客厅,但着墨的重点还是主人福楼拜。在对伏案写作的福楼拜的描写中,又突出描述他一丝不苟、力求完美的创作态度:他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修改;他像古代的竞技者一样和每一个意念搏斗;精疲力竭时他就像伐木场的改料工一样呻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做研究生时,我第一次读《下午》,就被文中披露的福楼拜忘我劳动的精神所震撼。我读过许多令人赞叹的文学名著,却未曾想到作者需付出如此的艰辛。从此,我就对 “笔瀚千里”“若有神助”之类的大话怀有戒心,勉励自己切切实实地以文学大师福楼拜为楷模了。
客人开始来了。首先光临的是最亲密也最尊贵的朋友伊万·屠格涅夫。第二部分整个用来描写他和主人的友好互动。两人的友谊植根于对彼此才华的欣赏以及思想的共鸣。投契的交谈充分显示出他们渊博的学识和崇高的境界。“他们总是停留在思想的包围中,就像山巅总是被云雾缭绕。”这是对俄国小说巨匠的写照,也是对福楼拜形象的继续刻画。
福楼拜家的星期天
后续的客人联翩而至。第三部分的篇幅给了都德和左拉两位重量级人物。《磨坊文札》作者都德的南方人特征被写得惟妙惟肖,他生动的言谈就像他的短篇小说一样结构巧妙。而善于观察的左拉,待众人争论暂歇时才从容陈述他的理论。大兵团在第四部分到来:年长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当仁不让,他貌似高贵,其实为人简朴。伴随他的是精通小摆设的彼尔蒂。出版家沙尔庞吉埃是红人,大家都要靠他出书。文学前辈泰奥菲尔·戈蒂耶的两个女婿贝尔日拉和孟戴斯同时出现。实用主义哲学家泰纳带来书卷和档案的气味,他正在充实自己关于法国社会的著作。法兰西研究院院士、语言学家波德利,谈起动词来头头是道。博物学家普榭,年轻得像个骑兵军官。接踵而来的有左拉梅塘晚会的成员于斯芒斯、艾尼克、赛阿尔,还有小说家卢和图杜兹。来者众多,莫泊桑就改用素描手法,几笔勾勒,人物形神毕现。而在描绘众宾客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对主人公福楼拜的描写:他不但和屠格涅夫畅叙,还用洪亮的声音参加讨论,直到最后送客时拍一拍肩膀,和每个人单独话别。
此犹不足,结尾前又以抒情的笔调再一次展现福楼拜的风采。在形体上,“他动作迅猛时,长长的便袍在身后隆起,就像渔船褐色的风帆”;在精神上,“他的思想一个飞跃就能跨越几个世纪,把两个同等的事件、两个同类的人、两个同样性质的教训拉近加以对比,就像让两块同样的石头碰撞,迸发出亮光”。饱蘸激情,回肠荡气,引人共鸣。
《福楼拜小说全集》
福楼拜家的聚会,《下午》中写了十四位来客,我们却不能忘记那在场的第十五人:此文作者莫泊桑。莫泊桑和福楼拜是通家之好。他的外祖母和福楼拜的母亲是寄宿女校的好友。他的舅舅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和福楼拜亲如兄弟,一八四八年阿尔弗莱德早逝,一八五六年福楼拜在赠给亡友之母的《包法利夫人》扉页上写道:“他要活着的话,这本书原该献给他。因为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绝不熄灭。”青年莫泊桑有志于文学,母亲请福楼拜予以指教,福楼拜对他循循善诱,教导他如何学会观察和描写,如何锤炼语言。莫泊桑的《羊脂球》问世,福楼拜兴奋地对人称赞道:“《羊脂球》,我的弟子的小说,是一部杰作。”无论在鲁昂的克鲁瓦塞别墅还是在巴黎,莫泊桑都经常登门拜访福楼拜。他告诉母亲:“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最常去的地方,还是福楼拜先生家。”福楼拜也对莫泊桑的母亲说:“我无法对您说,您儿子的来访让我感到多么愉快。”一八七五年福楼拜签好圣奥诺雷城厢街住房的租约,马上写信给莫泊桑:“我的小老大,咱们已经说定,这个冬天,你每星期天到我家吃午饭。”福楼拜家每星期天下午的文学聚会,莫泊桑都是见证。客人到来,福楼拜连忙把文稿和文具遮盖好;他边朗读边修改,更是只有莫泊桑得见,才能独家爆料。《下午》把福楼拜的形象写得那么饱满生动,把聚会写得那么精彩热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莫泊桑文集》
昨晚译完《下午》,今天中午在圣母院附近的布特布利餐馆吃了午饭,我对妻子说,何不乘兴去圣奥诺雷城厢街福楼拜旧居看一看?妻子照例也是《下午》译文的第一读者,立即响应。我们一路步行。时过境迁,从星形广场拐进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奥尔坦丝女王林荫大道,而是更有名的奥施林荫道;圣奥诺雷城厢街也取消了“城厢”二字。不过在这两条街交汇处的那座六层楼房照样屹立在那里。巴黎许多楼房墙上挂有纪念性的铭牌,记录着法国和世界历史名人,特别是文学家、艺术家和巴黎的美好缘分,是巴黎人的骄傲。马拉凯滨河街十九号,“这里是蓝色的屋顶室,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六年乔治·桑曾在这里居住,并写下《莱丽亚》”;伏尔泰滨河街十九号,“波德莱尔、西贝柳斯、瓦格纳、王尔德曾在此下榻”;黎世留街六十九号,“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二三年司汤达曾在此居住并写作《罗马漫步》和《红与黑》”……而在五年时间里聚集了福楼拜、左拉、龚古尔、泰纳等作家、对当时法国文学生活有过积极影响的这座楼房,却找不到这样一块标记,不免令人失望。不过,仰望福楼拜故居,《下午》记载的文学聚会仿佛历历在目、音犹在耳。幸哉!“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为我们留下了最真的实录、最好的纪念。
二○一八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