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文//郭先梅（山西）
今天是父亲节，我的节日祝福却送不出。因为，早在2014年清明节，我已为父亲烧过30周年纸。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不由地想起了父亲坎坷短暂的一生。
我的父亲（其实是养父），按年龄推算应该是生于1931年，至于几月几日，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生也没过过生日。卒于1984年4月13日，农历三月十四午后两点，终年54岁。
父亲祖籍平顺县西沟乡青行头村。5岁时，父母双亡，叔父心疼他，把他接到自己家中养育，还时常把他扛上肩头玩耍。可是他的婶母却容不下他，时常趁叔父不在家时给他脸色看，甚至打骂他。叔父和婶母是再婚，有叔父和前妻生的儿子和俩人共同生育的两个女儿。寄人篱下的生活，父亲忍受了两年。
7岁时，倔强的父亲独自出走，流浪异乡，流浪至山南底时，帮人放牛羊，就此落脚。
为报一粥一饭之恩，父亲卖命地放牧牛羊，常常是天黑了才赶着牛羊收工。主家问他“你咋搭大黑了？”“我瞧牛羊一直低头吃草，想它没吃饱，教它多吃吃吧。”“孩儿啊，它会一直吃的，差不多就行了，日头跌了就往回赶吧，甭搭黑。”
父亲踏实勤快，加之孤苦无依，村民们对他爱护有加，都愿让他给自家放牧牛羊。后来，一位好心大娘让他跟自家小儿子结拜成兄弟，自此，父亲就在他的干娘家安顿下来，并在大家的帮助下成了家。
成家后，不知啥机缘，父亲还曾成为潞安府（长治市）某厂的一名工人。我小时候还见到过父亲和几名工友合影的黑白照片。父亲进城后，留母亲一人在家务农。后遇上61、62年大灾荒，参加集体食堂的社员每人每天2两粮食，一个劳动日才值2毛钱。
灾荒，没有粮食，一斤红萝卜就值5毛钱。母亲独自在家饭也吃不饱，就赶到父亲所在工厂，硬把父亲叫回家，已成为工人的父亲又还原成农民。当年，有很多和我父亲一样的工人回家种萝卜还原成农民。
靠着父亲的勤劳，买下了别人家的一孔土窑，从他的干娘家搬了出来，后又盖起了三间瓦房。遗憾的是，父母成家后一直没有生育，后就相继抱养了弟弟和我，儿女双全的小家庭，也算是其乐融融吧。
成年后的父亲每年清明都会回去老家上坟，但只去坟地，谁家也不去，他的叔父也去世了。有年清明，他的婶母特意在路口等住他，让他去家吃饭，他坚决不去。婶母急的蹲下搂住他的腿，求他一定要去家吃饭，倔强的父亲一脚踹开他的婶母扬长而去。童年的阴影使他不肯原谅他的婶母。
没想到的是，最后还是父亲给他的婶母送终的。
好像是1982年腊月初一，父亲的婶母去世了。他的继子既不肯安葬，也不肯拿出早已备好的棺材，多次协商未果。有家中长辈提议，不妨找我的父亲试试。便有两位本家带着婶母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两个姑姑来找我父亲，父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父亲先去老家祭拜了他的婶母，和婶母的继子协商拿出了棺材，又返回家中找木匠做了四个小型的棺材，打算借机把他散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重新合葬了。父亲带着我弟弟用牛车拉了四口小棺材，在腊月十六送走了他的婶母，我弟弟作为孙子举着招魂幡。同时也把父亲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即我和弟弟的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重新合葬。
1984年的清明节期间，作为班级运动员之一，我准备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清明节放假一天，我和同班同为运动员家住平顺西沟池底的一名女同学商定，我俩跑步去西沟，她回家，我替我爸去上坟，我们鼓足了劲要为班级争光。征得父亲同意，清明节早上，我和同伴一起，从一中桥头跑步出发，到了池底村口，她回家，我继续上前，去汇齐了两个姑姑，替我父亲去上了坟。
1984年4月13日，艳阳高照，校运动会如期举行，上午全校师生聚集在三角地如今的文化中心广场，隆重举行开幕式，我记得男生的运动服是一套蓝色有白条的秋衣，女生是红色有白条的秋衣。开幕式结束后，进行了短跑比赛，我参加的是800米、1500米的中长跑，上午没有比赛。
中午回家后，只有我妈妈和弟弟在家，我问我妈妈“我爸去崇岩上工还没回来？”我爸是泥瓦匠，那段时间在崇岩包了五间房子瓦顶。我妈说：“今儿没去崇岩，找了迴源 峧个小四轮卖沙了，卖完回来还早，去西坡脚瞧麦地了，说是一冬天没去瞧过，这会儿了也没回来。”那块麦地在半山腰。
因为要上学，妈妈让我和弟弟先吃饭，刚吃开爸爸也回来了。妈妈问他“你去西坡脚才下来？”“不是，我下来又去大嫂家转了趟，问大嫂我给她盖的房咋样，大嫂说不孬，我说不孬，等我在崇岩完工了，种种地再接着盖。”那时我舅舅家盖房子，我爸是领工，因为待料停工，我爸才去崇岩包了五间房子瓦顶。
当天中午吃的是大米饭，爸爸吃了两碗，把碗递给我，“梅，给我倒半碗水。”我给他倒了半碗水，放在他手边晾着，就脱鞋上炕休息。我刚躺下，就听到爸爸端碗喝水，刚喝了两口，就搁碗要走。边走边说“不行，我得赶紧走，年轻人上不了房顶，我倒耽搁半天了，得赶紧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叫我“梅，你还不走吧，歇会走吧，好好学习啊。”
“好好学习”四个字爸爸每天都要说，我都有点厌烦了。万没想到那竟然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爸爸刚走出特教学校对面的巷口，就看到上午给他拉沙的小四轮已开过了九牛同心，车上坐着爸爸从小一起放牛羊的好伙伴。爸爸便招手喊叫“喂，停停，捎上我。”虽然之前并不认识，但上午刚拉了几车沙挣几个运费，总不会装不认识吧。小四轮司机给停下车，爸爸紧跑几步追上去。爸爸没有上车厢，而是脸朝后站在了车头与车厢中间，手把车厢。他们让他上去，他说就这吧，一会儿就到了。
小四轮要往电影院的方向走，我爸要去崇岩。过了水泵厂的桥，司机问他“老郭你到哪儿下车？”“我就在这儿下吧。”说话时，车已到千汇门口，还没等车停稳，爸爸就往下跳。可能是身上披的破棉袄被车挂了一下，没跳利索，爸爸花白瘦削的头被压在了车轮下------
我在家躺了一会儿，不到两点起身上学走，相跟了几个人。我们几个说说笑笑地刚走到平顺二中的后门哪儿，迎面遇到本村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看到我们他停下，颤声说“咱村的某某在三角地哪儿教车给碾死了。”啊！？她们几个推了我一把“是你爸，你快去吧。”来不及细想，我抬脚就跑。老天，那里跑得动啊，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
好不容易到了现场，早已围满了人。同班一高一矮两名女同学迎住了我。她们劝我“你别哭啊。”在眼眶里蓄了半天的眼泪喷涌而出。人群中还有同班一高一矮两名男同学在注视我，我至今记得他们关切的眼神。爸爸已被人用床单给盖上，大家把我拉开“小孩子家，不要看了。”
几名邻居用小平车把我爸拉回去，放在村外，如今大红袍公司楼背后的一孔废弃土窑内，并搭起了简易灵棚，我和弟弟守在里面，父老乡亲帮忙张罗爸爸的后事。
跪在灵棚内，望着香烛后被覆盖着的爸爸的遗骨，我百感交集泪如泉涌。爸爸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爸爸对我的关怀与呵护，点点滴滴都浮上心头。
打我记事起，妈妈就不待见我，我莫名其妙就要挨打受骂。但不曾挨过爸爸一巴掌，总是爸爸长满老茧的粗大手掌擦干我委屈的泪水。记得爸妈唯一的一次打架，是因为妈妈无故打我。
弟弟只比我小11个月，妈妈也认定我继承了精神病生母的基因，对我不管不顾。时常是妈妈陪着弟弟开心地玩乐，我独自在黑暗的角落发呆。有好多次傍晚，邻居去串门，妈妈指派我搬坐的，我起身答应，把来人吓一跳，没看到那里还有个人。
有时傍晚爸爸下工回家，看到角落里落寞的我会招呼“梅，起来。”每当这时我总是心花怒放地起身扑到爸爸怀里，因为我知道这时爸爸掏烟袋的手里总藏着一粒沾满烟丝的糖块。爸爸悄悄把糖塞给我，我总是装作上厕所，把剥下的糖纸扔进厕所，把糖块塞进嘴里。那微苦带辣的旱烟味，是我苦涩童年的最甜蜜回忆。
爸爸不仅养育了我，还以他的言行教会了我做人。
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午后，趁着爸爸睡觉，我偷偷从他钱包取了三毛钱，他肯定没看见。晚上，爸爸却问我“梅，你是不是取了我三毛钱？是不是想买本？要甚你跟爸爸说，不要偷偷摸摸，要当老实人。”爸爸没有责骂我，教会了我做老实人。
初三的寒假考试，因为复习生多，照抄严重，老实的我只字不抄，全班60多人，我排名58。不识字的爸爸特别关注我的学习，如此糟糕的成绩，爸爸肯定会打我一顿。下午放学回家，趁着家里没人，我先找了一条屁股上打补丁的裤子套在身上，以减轻皮肉之痛。
晚饭时爸爸才回到家，我把家长通知书递给爸爸，爸爸边伸手接边问“第几名啊？”“58”我低声回答。“啊，你说甚来？”爸爸的嗓门立马提高了。我不敢说话，低头等待爸爸粗大的手掌落下来或者钉着鞋掌的大脚飞起来。
但好似过了好久，才听爸爸重重的叹息一声，平静地说“行吧，我不强管你，钱我管出，学习你自己操心，各人尽各人的责任吧。”平淡朴实的话深刻在我的脑中，“各人尽各人的责任”至今仍是我的口头禅、座右铭。
虽然，为了生计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可他对我的关爱呵护却是无微不至的。
我饭量大，小米稠饭也吃两大碗有时是两碗半，可是我又吃饭很慢。小学四年级我转学到县城，每天和几位邻居相跟着步行跑趟。只要他们一喊，没吃完的饭我也放下就走。为此，爸爸多次嘱咐妈妈，让她做好饭等到我过礼拜时。我偶尔有一顿少吃半碗，爸爸总要问问我咋了，是不是难受。
有时，我在晚上睡梦中会被爸爸叫醒，因为他听到我在梦中呻吟或是呼吸不均，总要把我叫醒，问问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爸爸突然离去，以后再不会有人关心我为何这顿少吃半碗饭，梦里出气粗重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眼望挽联横幅“水洗明天”，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爸爸”、“爸爸”------几次哭昏在灵前。一次次被人掐人中、用香熏、用谷草熏醒后，总有人叹息“唉，闺女不出语，只会叫爸爸，心里是真气啊，活活气昏了。”
爸爸去了，我的生活天空再没有丽日晴空。
我承包了所有家务：每天两担水、担烧土、调煤、挽猪菜、割驴草、垫猪圈、出驴圈、放驴、推磨、碾碾子、五六亩地的间苗、锄草、耧锄、收割------
原本寡言少语的我更加沉默了，默默地学习、默默地做家务，有时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好几次，我独自走在上学路上，有三三两两骑车路过的村民议论“瞧这个×家的闺女，她爸爸死了，把她吓得更傻了。”他们看到的是怎样一个孤独无助的背影啊，才会发出如此感叹！
爸爸虽然离去，但彼此的牵挂却没有因此而隔断。
1984年五一前后，一名妇女挽猪菜路过我爸的坟头，回家后突然哭闹，说是我爸跟上她了。她的邻居把我妈和我弟弟叫去。那名妇女用我爸的口吻给我妈交帐，详细告诉她谁欠我家多钱多粮票、我家欠谁家多钱多粮票。我爸妈感情不好，几乎不交流，那些债权债务，我妈根本不知情。事后，我妈找到那些债权债务人核实，无一差错。爸爸很想见我，在县一中上高一的我迟迟没有回去。问了几次便说“没来我不等她了，安顿她好好学习啊！”话音一落，那妇女就清醒过来了，看见满屋子人还说“这是咋了，这么多人？”
没有了爸爸，我的天空更多风霜雨雪。
高二时的一个星期一早上我不知为何突然拉开了肚子，1个小时1趟，每节课后我都跑步上厕所，但我仍然每天坚持上学。俗话说好汉还怕三泡稀。我拉肚五、六天，每顿只吃半碗饭，平时二十分钟的上学路我走1小时，脸都黄了。要好同学说“你快请假吧，瞧你的脸黄成甚了。”我一直坚持到星期天，就那样抗过来了。那段时间，我的姨姥姥住我家，我听到她跟我妈说“闺女这几天不好好吃饭，你也不问问是不是难受了。”我妈回答她“甭管狗日的，不吃是不饥。”
高三时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午睡醒突然感觉头晕恶心特别难受。正在我家玩耍的邻家小妹看出了我的不适，跑到隔壁房间，用急促的声音对我妈说“大姨，梅姐很难受哩。”没听到我妈答话，小妹返回来，如释重负地告诉我“好了，我告诉大姨了。”我点点头，等待着妈妈的关爱。
无助地躺在床上，从开着的门看到妈妈踱出了大门，大概是叫医生或者买药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过去了，把小妹吓坏了，哭着回家喊她妈，母女俩跑步返回时，遇到另一位邻居阿姨，三人又是扎手指、又是割
嘴唇、又是灌药，好一通忙活，我才慢慢醒来。
我睁开眼时，她们三个都哭成了泪人儿，小妹正哭诉事情的经过。我紧绷嘴唇没吱一声，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落。邻居阿姨守着我，直到傍晚，妈妈才踱着悠闲的步子串门回来。阿姨说她“闺女难受了，你咋不管？”“我不知道。”妈妈冷冷地说，眼里满是怨恨与不屑。
爸爸虽然去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却铭记在心。牢记着爸爸的遗言，我如饥似渴地埋头学习。尽管课余忙一大摊家务，走路睡觉也是常有的事，学习却时刻不松劲。
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1987年的高考中，我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得以升学。
1984年10月4日，出门求学的前一天，我手抄一份录取通知书，烧在爸爸坟前。我在坟前坐了整整三个小时，向爸爸倾诉我的思念，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殷切嘱托。
我刚从坟地回家，邻居小妹去找我，一见我就捂嘴笑开了，笑得我一头雾水，急忙问她“咋了？”“你爸又跟上我妈了，你爸还知道你考上学校了。”“他咋说？”“他说，以前有谁把我的梅当人待了，都想她是傻子，瞧瞧我闺女考学校了吧，我闺女一点也不傻------”小妹自顾说着，一看我早已泪流满面，急忙打住了话头。
（邻居阿姨身体差，谁家故去的人都要跟上她，我爸就不知跟了她几回，有两次我亲眼看到她说话的语气神态像极了我爸。我不迷信，但这样的事的确存在，科学也无法解释。）
时光飞逝，我上学、毕业、结婚、生子，曾经的黄毛丫头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但爸爸的早逝是我心头抹不去的伤痛。我梦了爸爸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间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我都大病一场，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神情恍惚。清明节过后，慢慢地不治而愈，大概就是常说的抑郁症吧。直到2004年清明，我给爸爸烧了二十周年纸，才不再经常梦到爸爸，也不再清明抑郁。
今天，父亲节，我在心底千万次地呼喊“爸爸”、“爸爸”------爸爸，您可曾听到？如果有来生，请您还来做我的爸爸，我还做您的女儿，我让您亲眼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亲自送我去上学，亲自送我上婚车，亲眼看看您的外孙-----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祝愿天下父亲幸福安康！
（作于2017年父亲节）
作者简介：
郭先梅，女，汉族1968年乍暖还寒的时节，生于一个贫寒的小山村。命运多舛，至今肚子上的手术刀疤就有五十多公分长。身材矮小，容貌差强，独爱学习，1987年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得以升学。毕业后，被分在一濒临倒闭的小厂，半年后厂子倒闭，直到1997年4月才调任乡政府任职。即使在厂子倒闭的七、八间，衣食不保，也没丢了笔杆。苦难的生活使得本人更加坚强乐观，踏实敬业。2003年被推荐为县政协委员。现在，除本职科普员，还是县政协常委。我的文字和我本人一样朴实，希望得到各位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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