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先生的“化功大法”,戏谈《鹿鼎记》和《智取威虎山》的联系
九十二岁高龄的武侠大宗师金庸,状告作家财富榜第一人江南侵权一案,曾是去年文坛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大新闻。
江南的成名作《此间的少年》,大量使用金庸小说人物名称,如郭靖、乔峰、令狐冲、黄蓉等,实为众所周知。因此金庸一提诉讼,江南就同意赔偿,实为理所当然。毕竟尊重金庸的版权,同样也等同保护了他自己作品如《九州》《龙族》的版权,何必因小失大。
其实用他人作品的角色写自己的同人小说,古已有之。最出名且成功的,莫过于使用《水浒传》著名人物西门庆和潘金莲为男女主人公的《金瓶梅》了,竟得以风靡一时,和《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并称为明朝四大才子书。
同样,对前辈文学作品中的化用和借鉴,也是司空见惯,近乎理所当然,本与作者个人道德无关。金庸先生同样不能免俗,且不说《连城诀》一书相关设定和情节,借鉴自大仲马著名小说《基督山伯爵》,这一事实为金庸研究者众所皆知。单单说《鹿鼎记》中一段著名情节,韦小宝在通吃岛沦为俘虏后,戏弄神龙教主洪安通一节,其实就可能源自同时代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智斗匪首座山雕。
《鹿鼎记》小说中融入了许多传统戏剧元素,已构成《鹿鼎记》推动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无论是京剧源流还是主角韦小宝的语言习惯,韦爵爷看的那些戏不太可能是现代意义上的京剧,但作者金庸参考的应该是京剧剧本,则其个人写作意念中,韦小宝看的也应该是我们熟知的京剧。因此金庸写作《鹿鼎记》时,同样必然大量参考京剧功课。
《智取威虎山》电影虽然1970年才拍摄,但1958年即由上海京剧院由小说《林海雪原》改编完成,并上演现代京剧,并于195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发行了剧本单行本,创作时间远早于1969年-1972年创作的《鹿鼎记》。
而金庸于1957年至1959年供职于长城电影公司,任职专业编剧,出于职业编剧的必修功课,若说他没有看过《智取》这等当时影响力空前的重要剧作,是不可能的。大导演昆丁有云:「不是有意致敬,看的电影多了,自然而然学过来了。」则金庸写作“通吃岛被擒”一节,创作意念中纵然不是有意借鉴《会师百鸡宴》,但下意识化用其桥段情节,固所当然。
韦小宝炮轰神龙岛,却不慎在通吃岛被洪安通生擒。随即一段颠倒黑白的巧辩,反而将不是尽数推给了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这段情节,几乎整段化用《智取威虎山》中经典的《会师百鸡宴》一场戏,顺便将《打虎上山》一场中的伏线也补了进去。《智取威虎山》最精华的部分,恰恰也正是《打虎上山》和《会师百鸡宴》这两场。金老先生的“化功大法”可见一般。
韦小宝:
然《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是第五场,《会师百鸡宴》是第十场,于《打虎上山》一场中,先伏下了因头,《会师百鸡宴》一场中的计谋才显得水到渠成,正是“草灰蛇线”的法门。
而金庸写作“通吃岛被擒”一节时,显然是临时起意想到化用《智取威虎山》,事先既无伏线,虽然凭着高人一筹的小说功底强行把这个伏线补进去了,但到底显得生硬和刻意。单就这一段而言,是远不如原作的流畅自然了。
《智取威虎山》的剧本中,杨子荣在《打虎上山》一场戏中,貌似闲笔地讲述自己和栾平的冲突,说道栾平如何不讲义气、如何瞧不起威虎山群匪、如何企图用联络图向候专员献媚,先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心中,种下了对栾平的不满。
杨子荣:
杨子荣给栾平扣上的三项罪名:“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企图献图讨好候专员”、“企图依靠侯专员的势力与座山雕分庭抗礼”。
金庸几乎让韦小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先是揭发离开神龙岛之后,胖陆二人从来不念“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八字真言(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接着一口咬定胖陆二人擅离职守,致使《四十二章经》有遗失之虞(企图献图讨好侯专员);最后告密“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企图与座山雕分庭抗礼)。
平心而论,金庸的小说功力确实更胜一筹。虽然化用了曲波(《林海雪原》作者)的桥段,但无论是人物的声口气韵,还是层层推进的台词逻辑,韦小宝的说辞远比杨子荣来得自然和顺理成章。问题在于,这仅仅是就小说笔法局部比较的结果。如果放在两段大情节的人物逻辑中,自然的反而是曲波,生硬的反而是金庸。
盖杨子荣之抹黑栾平,虽然显得过于刻意,颇有藐视座山雕智商之嫌。但这段话有个具体的语境问题。其时杨子荣正是以许大马棒副官胡彪的身份上威虎山入伙,恶意攻击丑化不肯入伙的栾平,一则是渲染自己所献宝图的来自不易;二则是在向座山雕表忠心,所以树立一个反面参照;更重要的是,这时的人物状态,杨子荣和座山雕、八大金刚是”自己人”,栾平反而是“外人”。这段话再做作、再生硬,同仇敌忾的氛围下,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也只会觉得入耳,不会有丝毫警惕和反感之心,反而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台词语言也就罢了,情节逻辑却是极高明的。
座山雕:
而韦小宝的处境全然不同,他是作为炮轰神龙岛的罪魁祸首、以俘虏的身份接受洪安通的盘问。对神龙教诸人来说,胖陆是及时送来情报的功臣、“自己人”,韦小宝是“外人”,在信息接收的选择上,先就不是对等的关系。无论韦小宝说什么,洪安通心里首先已经打了个问号。而对胖陆二人的指责,更是应当第一时间被视为“饰词狡辩”。
由于语境不对,韦小宝的说辞尽管极尽巧思妙至巅毫,但在这种情况下令得洪安通等人将信将疑,一时难以作判断,实在匪夷所思。不能不说是金庸不顾角色的性格逻辑,以极高明之笔法写出了极低劣之情节。
神龙教主:洪安通
以金庸的才力,之所以造成这种状况,正在于这段“韦小宝告状”的情节,从小说写作的规律来说,本来不应该发生这个时间和这个场景的。这段场景金庸真正要完成的任务,是让韦小宝颠倒黑白,把自己炮轰神龙岛的行为解释成一片忠心。而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剥夺胖、陆二人的话语权。
这就需要在几章节以前,就设下伏线,安排上一场“韦小宝告状”,使得洪安通对胖陆不满,并获悉“韦小宝和胖陆有过节”这一关键信息,正如《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所安设的伏笔。
而金庸出于报刊连载的特殊写作状态,并没有事先对这一情节进行规划和预设,仅仅只是临时起意地化用《会师百鸡宴》,于是就不得不强行把《智取威虎山》中相隔五场的两场戏硬生生捏合在一起。尽管金庸凭借其超人的小说技巧,把这种捏合几乎做到了一个作家所能达到的极限,但人类的极限终究还是不可逾越的。
相比之下,同样这段戏,对《会师百鸡宴》的化用,显得自然和洗练许多。
《会师百鸡宴》一场戏中,杨子荣遭遇最大的危机。本来被我军俘虏的栾平不但逃出来了,而且也上了威虎山,杨子荣的身份即将被戳穿。杨子荣化解危机的办法,是层层推进:第一步,利用自己之前营造的舆论,挑起群匪对栾平的不满,使栾平处于敌意氛围中,丧失冷静;第二步,在栾平揭破他共军身份的时候,反问栾平如何认识自己。
栾平:
由于座山雕生平最恨怕死被俘之人,栾平不敢承认自己曾经被俘,于是使得对杨子荣的指控完全丧失了可信度;第三步,在渲染了威虎山的危机并表现了自己的尽职忠心后,以退为进,假装耍性子,借机表示和栾平势不两立,逼迫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作出选择和表态;第四步,利用八大金刚急于开宴的心理,不给座山雕深思的机会,处决了栾平。
这四步棋,由于有《打虎上山》一场的铺垫,一气呵成,环环相扣,情节上巧妙而又合情合理,高明到了极处。金庸写到韦小宝被擒,有意无意地想要化用这段戏,决非技止此耳,而恰恰是金庸对情节、桥段鉴赏力和想象力的体现。
单就对这四步棋的模仿和化用,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丝毫不逊色于杨子荣。略显生硬的告状之后,先是一通东扯西拉,使得洪安通这个仲裁者和胖头陀这个对质者都丧失了冷静,不知不觉跟着韦小宝的思路走。接着在不断的语言陷阱诱导下,使得胖头陀口不择言,成功地激怒了洪安通。这就完成了对第一步棋“制造敌意氛围,使对方心态失衡”的模仿和化用。
第二步棋是一大难点,也是金庸的一大亮点。座山雕的怪癖当然不能照抄,但现场有洪夫人苏荃这么一个角色资源在。把话题引到洪夫人的桃色绯闻上,既符合了原作中“使对方不便直言”的功能性,又契合了《鹿鼎记》中洪安通夫妻的微妙关系,最妙的是,还极度符合韦小宝的出身的思维方式。这就不仅仅是模仿和化用了,而是对原桥段的点铁成金,堪称神来之笔。
神龙教主夫人:苏荃
我始终疑心后来通吃岛大战,揭破洪安通和苏荃徒有其名并无夫妻之实,其创意乃是写到此处方有。这是金庸亡羊补牢的做法,因为事先没有铺垫,所以要事后进行“反铺垫”。
正如金庸借韦小宝之口说的:「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鹿鼎记》第十二回)
如此一来,虽不足以完全弥补这一段戏铺垫不足的缺陷,却意外地衍生出别的趣味和妙处了。相形之下,《智取威虎山》对座山雕性格的设定,纯系为此情节服务,其余别无他用,反而显得拙了。
接下来韦小宝在将炮轰神龙岛解释成救驾心切、一片忠心的同时,自承胆小怕事,正是以退为进的依样画葫芦。以金庸的功力,写来自是挥洒自如,虽无十分出彩,却也法度谨严,逻辑上自然,性格上吻合。毕竟韦小宝可不曾如杨子荣般,入神龙教时显露一手绝世武功立威。耍性子这种事情,他做不来,也没那个资格。
最后一步,金庸既学了,又不曾学。不曾学,是因为不管出于后文需要还是出于情节逻辑,韦小宝不可能让洪安通毙了胖陆二人。说学了,是因为韦小宝那段「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的小报告,实际上具有双重功能性。
在一方面仍是对伏笔的补叙,完成《打虎上山》的功能,另一方面,站在韦小宝的人物状态,这段话在告状的同时,更重要的目的在于激怒陆高轩向自己出手,以终结这场走钢丝般的舌战。实际上,这和杨子荣处决栾平,在情节功能性上是完全一致的。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写到这里,金庸应该意识到了,他这里对《智取威虎山》的模仿已经完全失败了。
就小情节来说,每个桥段都化用得很到位,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读者看着惊险万状,始终捏着一把汗,虽然和看《会师百鸡宴》的舒爽完全不同,但阅读快感上实际上是难分轩轾的。但在大情节的层面,这段智斗实际上没有完成它的功能。
韦小宝看似辩赢了胖陆二人,为自己保住了小命,但是他并没有通过这场舌战,扭转洪安通对他的看法,甚至丝毫没能改善他的处境。真正改善他处境的,不是这场智斗,而是双儿的救援。
甚至,连“缓兵之计”都说不上成功。因为通过后面洪安通和俄罗斯总督的对话,我们可以知道,实际上洪安通为了关外宝藏,从一开始就没有取韦小宝小命的想法。说白了,这场韦小宝绞尽脑汁完成的巧辩,对洪安通来说,不过是一场猫玩耗子的把戏而已。完全拿掉这段戏,对整个大情节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推测金庸的创作意念,应该是在写完这段戏后,自己也意识到假如洪安通真这么就给韦小宝说服了,逻辑上实在说不过去,直接毁掉了洪安通和神龙教一干角色的基本智商,间接毁掉了韦小宝这个形象。毕竟大家都知道,用压低配角的智商来衬托主角的聪明,对主角的损害反而更大。
因此,金庸必须通过洪安通和俄罗斯总督的对话,来对这场戏进行全面的消解。这是金庸对作品负责任的态度,但对金庸自己而言,未必就是一种很愉悦的体验。因为这意味着他对《智取威虎山》临时起意的模仿和化用,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
——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三剑楼随笔》文集中,选取了金庸先生的许多随笔,体现他个人的兴趣取向、职业背景、知识结构。原来他老人家学富五车,涉猎极广,包括对费穆的评论、对好莱坞电影的评论、甚至包括对广东粤剧名伶的评论,同样涉猎了京剧话题。如《谈<庆顶珠>》,《谈<空城计>》等文。
金庸作为江浙人,主要活跃于广东文化圈,与越剧、粤剧界多有交流;而作为文人学子,将京剧(及一切传统戏剧)的戏文与唐诗宋词元曲等量观之。
根据金庸随笔中对京剧的研究,推断《鹿鼎记》韦小宝于通吃岛这段生拉硬扯剧情,源自于《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智斗座山雕,大抵出于上述原因。
长期以来,戏曲界对《智取》等现代京剧的评论,其实也无不偏颇。其实它们亦可算一时之选,在特定框架和话语体系中,在有限腾挪空间中做到了最好,算得上极杰出的作品。传统戏剧固然意味隽永,而《智取》等现代京剧,能经几十年大浪淘沙存留下来,同样绝非幸致。
———————————————————
当然,这只是作者对金庸作品研究的一家之言,并无确凿实据,广大读者大可不必认真。很多事说得太透了,就没意思了,还是难得糊涂,如金老先生回复王朔时的“八方吹不动,(一屁打过江)”,如韦公小宝一般,我自及时行乐,但求逍遥人间,便好。
韦小宝在通吃岛的快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