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开颅手术做不做?不做。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柯小松到县里开会,晚上到二姐家,陪母亲吃饭。吃饭时,母亲冷不丁说,我要是死在你爸前头,你把我送回草家川,跟你爹合个墓,你爹死得早,一个人睡了这些年。你爸咧,前头有个你二姨,我死得早,你们想办法让那个赵姨进门,后头他死了,有两个女人陪。我要是死在你爸后头,就不能送回草家川。这话等过年,我还要跟你爸说的。小松一连声说她不该说这话,好好的,说这些干啥?她笑笑说,话又不说不坏人的。小松问,是不是我对赵姨太好,你生气了?母亲说,我叫你这样做的,我生个啥气。叹一口气说,有个事我放在心里好多年了,前一时跟小米说了,我给你也说一下,我也不知道那时为啥那么狠心,我怕再有娃了,你爸对你们不好,跟他之前,我偷着到医院结扎了……你晓得这个事,就晓得了为啥赵小兰引娃来,我高兴。你爸是个好人,我后悔当年结扎,可也没办法呀……

这个巨大的隐秘让柯小松失眠了,初来石门垭那两年,家里整天都是药味,药是他爸挖回来的,煎好,母亲端起来大碗大碗地喝,还有药草捣好敷在肚子上。现在想来,母亲这是演戏,可他爸至今也不晓得这场苦戏……

小松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永决,腊月初十,二姐的孩子放学回家,看见外婆倒在地上。二姐赶回去,叫不醒母亲,只是还有呼吸,赶紧送到县医院抢救,医生说脑出血量大,建议送到西安大医院,救护车就朝西安开,小松的车在后面赶。西安的医生说,只能开颅,最好的状况是植物人,最大的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小松说,做。小玉小米说不做,不想让妈头上钻窟窿。小松冷静给三先生打电话,他说,爸,妈脑出血,在西安,医生说做手术最好的可能是植物人,你说做不做?三先生也很冷静,他说,不做,植物人不叫人,活不成人了还是死了好。小松说,那我们回。

回去的路上,母亲还有呼吸,小松跟两个姐姐说了母亲要回草家川的话,小玉小米说,这怕不行吧,怎么跟爹说啊?小松说,我来说。

这话实在难开口,不过小松还是说了,三先生说,丧事我要办,葬在草家川。小松还想说点什么,已泣不成声。三先生要他把手机贴在母亲耳边,还有几句话想说,小松听见轻轻的声音:四妹呀,四妹,你就安心噢。那边也是泣不成声。母亲就那样走了,好像很累,满头大汗。

等小松他们回去,棺已经停在堂屋当中,老衣已经准备好,胡枝子执意要给谢菊洗个身子。之后,才入棺。真是一口好棺。

棺材在家里停了二天,抬上卡车回草家川,三先生执意上车,扶棺。在小松老屋又停了一天,方才入土。三先生走时,柯家子侄跪了一大片,三先生转过身,作了三个揖,算是答礼。三先生忽然形单影只。

那年春节,枝子小玉小玉小松全家齐聚石门垭陪父亲,父亲偶尔也有点笑意,大多时候脸色漠然。小松他们小心翼翼,父亲叹息一声,又是一脸老泪说,你们娘是个好人,这么好的日子,她硬是不肯再活几年。就是要死,也留点时间给我嘛,端碗水给她喝喝,也不枉夫妻一场,就那么一声不吭走了……

三先生消沉了半年,慢慢缓缓过来。又种了一地的甜秫,二台子坡刘家来请续谱,他接了。也跟马金水下棋,只不过是在村小学下,这样顺便在马金水家吃饭。家里没了女人,灶也冷了。一个人的火难烧,一个人的饭难做,好在,在石门垭,他不做饭,也有饭吃。

母亲突然走了,能按遗愿葬在草家川,柯小松觉得安慰。他也知道,要是他爸三先生不松口,这是万万不可的,他爸的内心他看不清,后来他爸把母亲的衣物收拢装在一只箱子里,埋在竹园后面一小平地里,应该算是衣冠冢吧?他爸偶尔在那儿上柱香,坐一会儿。小松请马金水劝慰三先生,也是想了解他爸的心思。马金水说,先生是不高兴,埋在草家川,像是把他给否了。过后想着,总是有原因的,慢慢也就释然了,说人都是要交给山川的。至于说,牧河口的赵姨,先生说三年之后再说,要是能活到三年之后的话。

柯小松跟赵姨说了母亲的丧事,赵姨眼泪汪汪,怪他当时不做声,没有送一程。赵姨说,前一时还想着去看你妈的,再也没机会了。

隔了几天三先生收到良文的信,信里说,得知大姨仙逝,母亲难过,他也有些难过,如今大姨入土为安,灵魂已经升天。信中说,请三先生节哀。方便时候,可来牧河关散散心。后面打个括号说,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没有征得母亲同意。

这句话让三先生笑了起来,院里的牡丹开了,他回信说,牡丹开得正好,过些天芍药也要开。山桃开了,过一时家桃也要开。春天甚佳,夏日亦佳,好好念书,看看窗外。

半个月之后,三先生坐早车去了牧河关,站在镇中学门外等良文。然后,他看见了良文。良文说,三先生,你到屋不?你不到屋,我买碗面你吃。他说,来了嘛,要到屋。

赵小英看到他,慌里慌张地倒茶,慌里慌张地哭。良文说,娘,莫哭了,赶紧做饭吃。赵小英抹一把眼泪,原来已经做好浆水面鱼儿,就着一碗韭菜辣子,爽口。

正吃着,良财来了,死死地瞅着三先生问,你是哪个?三先生说,我是良文的爹。良财转身关门,有点关门打狗的样子。三先生和良文没放碗,继续吃面鱼儿,赵小英拦着良财。良财低声说,娘,莫管。把赵小英扒在一边。良财在三先生面前坐下来。良财说,你为啥要这样?三先生放下碗说,是良财?你要是遇到一个好女人,你能咋办?良财愣了一下说,可她是我娘啊。三先生说,是啊,你娘也是个好女人。良财说,我一直想要是遇到你了,我要打断你的腿,可是为啥你在我面前,我架不起势?

良文放下碗说,大哥,你要是不打他了,我开门呀。说着吱呀一声开了大门,光亮扑面而来。良文说,我打不起来你,不是你因为你是柯镇长的姨父,怎么手就扬不起来?三先生说,打不起来,那咱好好说几句话?

良文背着书包又去上学,走时说,妈,弄几个菜,让三先生和大哥喝酒,让二哥也来。

看良财没反对,赵小英收了碗筷,真去准备了。

三先生说,以前有一个女人引着一个娃住在河边,他男人出外了,对岸有一户人家,这女人和那户人家的男人好上了。那娃晓得,也不言传。冬天,那娃听见他妈说,哎哟冰死我了。想着,那男人脱鞋过河的原因。第二天,他去砍树,回来在河上搭个桥,从那之后,他妈不喊冰死了。他想,这个搭桥行孝。多年过去了,他妈死了,他磨斧子把那男人杀了,他想这是为父报仇。自然让官家捉了,好在遇到一个有人味的官,没要让他偿命。

良财说,杀人不偿命,这是为啥。三先生喝一口茶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爹娘,对于儿女来说,他们就是爹娘,对于他们自个儿,他们还是个男人女人,这男人女人也没无缘无故好上的……

柯小松急急忙忙跑来,直怪三先生说,爸,你来跟我说一声啊?说着又拍拍良财的肩膀。三先生说,我来是个民事嘛,你干的那是官事儿。小松笑起来,看良财愣怔说,这是我爸,我十二岁之前,是我姨父。良财哦了一声说,柯镇长,别走了,我娘弄菜喝酒。小松说,都不准喝多,留点量,我晚上好请客。又说,今天我爸来了,你不准翻脸啊。良财说,我犯法的心事都有,可是看这老辈子下不去手。小松说,这就对了,都沾亲带故的,我充个大,回头别镇长镇长地喊叫,你叫一声柯老哥子会闪舌头?

赵小兰让良财去喊老二。老二来,瞅着三先生,明白咋回事了。喊了一声叔说,我叫良运。

菜端上来,四个凉盘,赵小兰煨了苞谷酒。良财说屋里还有两瓶西凤,要回去拿,让小松拦了。小松没喝两盅,接个电话要回镇上。转身跟赵小英说,姨,晚上六点就在镇东头那个川菜馆,我给良文说好了,放学直接去。你把我爸引着啊。又指着良财良运说,屋里老小都一路来,少一个,我骂你三天。

良财兄弟陪三先生喝了几盅,也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赵小英,四目偶尔一对,立即错开。一只公鸡跳上门坎,扯起嗓子咯咯,让他们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还是赵小英先开口,谢姐好人命不长啊。三先生接话,我是祸害万年长。

赵小英说,你坐车怕是累了,到良文床上躺会子。三先生摆摆手说,轻易不来,我坐会子。

这话惹得赵小英抽鼻子。

春日午后,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偶尔说句话,大多时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眼看黄昏时,赵小兰说,你莫等我。三先生说,好。赵小兰说,你也不问为啥?三先生说,你没说,我不问。赵小兰眼泪又上汪上来说,我屋掌柜的死时,怎么也咽不下气,流眼泪。老大跪在床边说,爹,你莫要操心,我们都大了……老二跪在床边说,爹呀,你有啥放心不下的,你不会说了,你拿眼睛望一望。掌柜的眼珠子慢慢地转,他瞅着我。我说,你放心不下我?那我跟你说,你放心走,我不吃两井水,你等着,二回我死了,来跟你做伴儿……掌柜的一口气这才断了。三先生说,说话算话,我不等你。

第二天,三先生回石门垭去了,拎回一袋子猪苓。牧河关这一程,他跟马金水说了个详细。马金水高兴,不停拍大腿说好,真好,太好了。末了说,先生有一句有点无赖呀?三先生惊问哪一句。金水说,人旺财说那是我娘啊,你说你娘是个女人哪。三先生说,这话怎么无赖咧?金水说,等于我跟你娘好上了,你管他娘的!三先生也笑起来,是有点无赖。

时间很快,转眼进伏了。三先生踩曲,别家留着瘪皮麦子去磨了,麦麸连着有些乌的面粉来踩。他不,他家也有瘪皮麦子,留着喂鸡,他用好麦子。他有他的理,酒曲跟女人给娃喂奶样的,那是要得力的,空瘪瘪的哪来的劲儿?别人踩曲用水和面,他不,他用去年做酒接来的酒尾子水和面。在和面之前天,割回来的黄蒿艾蒿,靠在房檐下边,晾着水气。曲匣拿出来,别人赤着脚踩曲,他也用脚踩,只是要穿一双新袜子。他踩折下去,以前谢菊在,给他加麸面,他说,四妹,脚板底得来一把,嗯,脚杪子来半把,踩得平展,成了,拓出来,放在蒲篮里。如今谢菊不在了,他让枝子回来帮忙,脚板底儿来一把,脚杪子来半把。

二三十块曲踩下来,身上的汗出圆了,要下来歇一会儿,喝口茶,吃水烟。

接着再踩,踩完了一齐包起来,先用黄蒿包,黄蒿香,再用艾蒿,艾蒿也香,更要紧的是艾蒿做暖,包好放在墙角码起来,找木板拦着,不让鸡扒狗刨,干净东西,马虎不得。

一块靠着一块码着,它慢慢地热起来,直到滚烫,再然后又慢慢地温下来,发酵的过程就是这样的。近一个月之后,曲做成啦,半阴半晒,干了之后再用艾蒿薄薄包一下,码着。等霜降,那时甘蔗最甜。

这年冬天的酒,最多,他新买了三个瓮装得满满当当的。三先生说,这辈子不用吊酒了。天锅地锅,酒甑酒溜,一齐送给了邻居。

马金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其实没有啥事发生,除了三先生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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