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同小说:铃 铛(10)
于同小说:铃 铛(10)
——时光穿越八十年,回到我的故乡---达户井
十三
吃早饭时,家里人来齐了,从大伯哥、小叔子、妯娌到侄子、侄女、侄媳妇、甚至侄孙、侄孙女,都认了一遍。一大家子人把铃铛弄的晕头转向,快晌午了,俩人坐回了东厢房。一上午的功夫,俩人竟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了。铃铛给六六倒了碗水,问道:“你咋还叫六六呢?”六六抿嘴一乐,“呵呵,这个猜都能猜得着,我是娘生的第六个孩子,又是六月份生的,就知为这个,爹就叫我六六。倒是你咋还叫铃铛呢?”一提到铃铛,铃铛又想到了二小儿,想到那个宁可被鬼子抓住也不愿丢下铃铛的大男孩儿,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泪水一下就漫住了双眼。六六有些发疚,:“三嫂,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怨我,不该提这茬儿。”铃铛转身擦了擦眼睛,又回过头儿冲六六儿笑了笑,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没事儿,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你别嫌絮繁就行。”铃铛就把从小的事跟六六说了一遍。听的六六直抽泣,“三嫂,你命也够苦的了!比我还小一岁呢,就受了这么多苦,我就算小儿时没有娘,可还有二娘,有爹和五个哥。”
又聊了一会儿,铃铛说道:“二娘病了,咋不请个郎中看看,或许会好些。”六六看着铃铛,半晌没说话,叹了口气才说道:“三嫂,咱老高家有个规矩,男人得病家里给治,女人得病不给治,闺女出门子时聘礼交家,得病给治,自己带走,不给治。媳妇有病……听天由命!顶多给找个大神儿,搬杆子……”铃铛有些吃惊: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就眼看着家人受罪直到死去?“咱家不是有钱吗?还差这个?”铃铛道。六六脸上一片漠然:“是有钱,可还留着买地,给小子娶媳妇儿呢!爹的愿望是家里要种上百垧地。要像榆树屯老张家那样,家有良田几百顷,那脸上多有光。”
铃铛沉默了。
三天回门儿的时候,也不能真的回家,太远了,青草没棵的,也不是时候。高礼领着铃铛上后院老姑奶家串了趟门。老姑奶娘家也姓高,都是达户井的,四十年前,七爷和俩哥哥来到达户井落脚,认乎的家留儿,此后两家经常来往,谁家有事,另一家都给张罗在前头,老姑奶的儿子十来岁时夭折了,老伴儿前些年也没了,家里有两亩地,仗着身子骨硬朗,能张罗,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这么些年了,和老高家两家的关系越处越好,外人不知道的,就以为是一个老高家呢。
老姑奶妖妖叨叨的坐在炕上,挥着二尺长的大烟袋杆子,又是一阵唾沫横飞:“我说三小子,你这媳妇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就是十里八村的比都数的着!老三屋里的,在他们家你也别太低气儿了,谁要是敢给你气儿受,你找我来,我给你做主。呵呵!”
到了第四天,铃铛开始下厨了,操持家务,喂鸡喂猪,下园子摘菜。老高家针对女人还有个规矩,那就是女人不用下地干庄稼活。院里院外的活也是媳妇们轮着做。女人一多,戏就多,妯娌百行的,看着这个,比着那个,有实在点儿的,啥事也不计较,也有那歪三蒯四的,咬咬边胠啥的,也是常有的事,铃铛好赖都不吱声,只是默默的干活,更是从来不东家长西家短的,再说铃铛也没那份心思。七爷看在眼里,感叹在心里:没想到老三蔫吧拉叽的,摊上这么好的媳妇,就是不知道这个能不能长远儿?
这天轮到铃铛做饭,忙活完了早上的就得忙活晌午的,铃铛正在刷洗着家什儿,“将军”趴在门外,把下巴搭在门槛子上,微眯的眼晴瞅着铃铛。狗窝本来是在大门边上,这条黄毛狗平时就守在大门口,谁也叫不动,要是有个生人儿进来,可凶了!都管它叫“将军。”自打铃铛来了以后,就爱跟着铃铛,轮着铃铛做饭的时候,剩口吃的,也给它留着。才几天的功夫,竟开始成天介跟着,天好的晚上,就在铃铛门口趴一宿,也不回窝。
伙房的隔壁是堂屋,就听着忽高忽低的吵骂声,好像是六六在和爹争执些什么。铃铛不由得放慢了手里的活儿,仔细的听着。
“爹!不能再耽误了,给二娘请个郎中吧!”
“跟你说多少遍了,丫头家家的,跟着掺和啥?在关里家时祖宗定的规矩,不能变!我告诉你六六,你的亲事早就定了,也老大不小了,等上冬就定日子,家里的事,你别管。”
“爹,你不讲理!规矩也是人定的,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吗?多亏了二娘把我拉扯大,你就忍心看她这样……”六六的声音己带着哭腔。
七爷沉默了一阵子,叹了口气:“赶明儿个让你大嫂把宋瘸子媳妇请来,听说是新出马的,灵着呢!”六六急道:“又是大神儿,都跳了好几回了,挡事吗?爹,还是请个郎中吧!”
“滚出去,这个家咋当,轮不着你教!”七爷怒吼着。“呜呜……”六六哭着跑了出去。
铃铛把几个盖帘子擦干净挂到墙上,挎起一个柳条筐,又从墙角找了个扒锄子扔筐里,出了伙房,正好看到六六捂着脸出了大门。铃铛也低着头向门外走去,“将军”又屁巅似的紧跟着。东厢房最南边的门儿开着,一个女人坐在门口一个马扎上纳鞋底,凤春和二丫在女人身前身后的相互追闹着,铃铛走过门口时抬起头打了声招呼:“她五嫂,纳鞋底儿呢?”女人脸又尖又瘦,眼睛微往外凸,听到铃铛主动和她说话,把脸扬起来,嘴虽然不大,稍微一咧,脸上的褶子就在嘴两边堆成了两道弧。“哟,三嫂啊,摘菜去这是?这真是不是一家人儿不进一家门儿,这死狗平常凶巴巴的,自打你来了,就一步不拉儿的跟着,还摇头尾巴晃的,瞧它那贱样!呸!”说着,还吐了口唾沫。铃铛不再吱声,低着头走出大门。老五媳妇斜着眼睛看着铃铛没影了,把嘴一撇,自言自语道:“一个抢来的货,模样再俊能咋的?呸!”又吐了口唾沫。
门外隔着一条大道就是菜园子,铃铛先是拿着扒锄子挖了些土豆,又去摘了些茄子。刚要往回走,就听着前面水塘边上有隐约的哭泣声。铃铛寻了过去,就见六六蹲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头埋在两臂之间,低声哭泣。“六六,别伤心了,我在伙房听到你和爹说话了,先听爹的,找个大神看看吧!”铃铛也蹲在了六六旁边劝道。“三嫂,咱上辈子做了啥损事,咋还托生女人了,太难了!”说着就抱着铃铛的肩膀,哭的愈发伤心。
俩人儿正哭着,就听着西边儿传来一阵吵闹声,铃铛和六六止住了哭声向那个方向望去,就见前边一个女人满脸的泪水,跌跌撞撞的向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上岁数的老人。六六诧异道:“这不是宗贤媳妇儿吗?咋的了?”冬儿跑到了塘边,停了下来,眼望池塘发呆,嘴里嘟囔着:“孩子没了!孩子没了!我对不住你,我没脸见你了!”冬儿把眼晴一闭,一头栽向了塘里。后面追来的老太太一把没拽住,眼瞅着冬儿扑入了池塘。立刻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二逵刚好夹着镰刀,扛了捆青草走到了不远处的石桥上面,看着前面奔跑的冬儿,愣住了,直到看见冬儿哭着投入水中,猛的扔下了东西,几步下了桥,沿着河边一阵奔跑,到了塘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直奔冬儿游去。铃铛和六六也跑到了跟前,紧张的看着二逵在水中托起了冬儿,走向岸边,才松了口气儿。
宗贤不知啥时也来到了塘边,看到是二逵抱着冬儿上了岸,脸就变得僵硬起来,紧咬着嘴唇,手指狠狠的拽着衣角。宗贤娘照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说道:“还不把你媳妇儿接过来,瞅啥呢?”宗贤这才向前走了几步,把冬儿接了过来。冬儿眼晴闭着,嘴上兀自喃喃:“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孩子没了,我咋对他交待?”宗贤娘急忙过来劝慰:“冬儿呀!这孩子没站住,是他命里不是咱老宗家的人,也不是你的罪儿,家里谁也没怪你不是?咋就想不开呢?你和宗贤还年轻,过后再生!咱这就家去儿,啊?”宗贤一声不响的抱着冬儿往回走,二逵不由自主的跟着,眼晴一瞬也没离开过冬儿。宗贤娘一把拽住了二逵湿漉漉的胳膊,道:“二逵啊!今儿这事可多亏你了,宗贤媳妇儿这也没啥大事儿,就不麻烦大伙了,你忙去吧,去吧!”冬儿一听到“二逵”俩字,倏的睁开眼晴,看到二逵正紧张的盯着她看,冬儿心里一阵悲痛,也死死的盯着二逵的脸,泪水无声的落下。铃铛和六六还有二逵,静静的站在塘边,看着宗贤一家人拐过一家墙角,没了影,才转过头向家里走去。铃铛和六六没有看到,二逵紧抿着的嘴唇已经咬的出了血……
刚铲完二遍地,男人们也就地头地脑的薅薅大草,放放牲口。女人们趁着这功夫给家里人做针线活,从里到外的,做完单的做棉的。老大高仁成天介捧个算盘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大屋里的跟她男人可不一样,妯娌当中是第一个进的老高家门,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劳儿这么些年,多年媳妇熬成婆,现在连孙子、孙女都有了,这炕上的活也不咋上手了,俩儿媳妇都能拿的起来。既然是大媳妇,就得儿有个大的样儿,啥事都得张罗在前头儿。二娘病病秧秧的也有一阵子了,没找郎中给扎估儿,隔长不短儿的,这大神也跳了好几回了。大媳妇娘家姓刑,和宋瘸子家沾点表亲,都是靠山堡子的。宋瘸子媳妇磨磨怔怔好几年了,看了好几个大仙儿,都说有仙家看上她了,让她出马。可她就是不同意,大家伙儿都劝她:遭这罪干啥!后来没办法,也就应了。前些日子出的马,都说灵!
这天早上吃饭时,大媳妇就跟七爷提了一嘴,说再请个大神给二娘瞧瞧,七爷只回了一句:“这事你们张罗吧!”见爹答应了,大媳妇心里就有了谱儿。
【作者简介】
于同,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冰城布衣,理工男混迹于文学圈,噬诗成癖,略工七律,亦作小说。诗左书右,堪慰蹉跎。 随缘聚散,若得二三清水知己,风雅同流,诚可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