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对韩愈的影响(下)
宣 城 对 韩 愈 的 影 响
陆再奇
三、韩愈系统学习始于“就食”宣城,并且完成了自己古文派传人的身份认定
“公之为学,正在就食江南时也(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韩愈七岁时虽有从学于长兄韩会的经历,但从韩愈避乱宣城之前经历来看:1至3岁同父亲生活一起;3至6岁同兄嫂生活在一起,可能漂泊在今宣城、南京一带;6至9岁生活在京城长安;9至11岁生活在广东韶州;11岁至13岁期间,随嫂子将兄长韩会的灵柩归葬河南孟州,从广东韶州携家带口赶回河南孟州,又从河南孟州携家带口赶往宣城。
在这近13年时间里,韩愈除6至9岁生活在京城长安三年左右的时间相对安稳外,此时兄长韩会也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其余的时间,韩愈要么年幼无知、要么在动荡流离中度过,极尽坎坷和磨难,不大可能有良好的条件进行系统的学习。永贞元年(805),韩愈在《上兵部李侍郎书》自称:“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答崔立之书》曰: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欧阳生哀辞》碑文称自己: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综上所述,韩愈自称十五、六岁时尚且“于时事都不通晓”“未知人事”“未接人事”等等,有关韩愈“七岁属文,意语天出(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七岁好学,言出成文(皇甫湜《韩文公墓铭》)”,不仅与韩愈《与凤翔邢尚书书》自述“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不相吻合,而且与韩愈在祭奠侄儿韩老成的《祭十二郎文》自责自己十二岁左右时,尚不能理解嫂子内心痛苦相矛盾。笔者认为,皇甫湜称赞韩愈“七岁属文,意语天出”“七岁好学,言出成文”,应是皇甫湜对先师韩愈的溢美之辞。
父母的早亡,兄长的去世,家境的败落,生活的窘困,嫂子郑氏的含辛茹苦,以及期望恢复先祖的辉煌与荣耀,渴望为官一方、造福民生的愿望,应是韩愈刻苦求学的巨大动力。
韩愈寓居宣城时的学习情形,虽然不能完全复原,但是韩愈的诗文及相关史料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
(一)“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不用别人督促,自己就懂得学习,懂得读书,并且非常自觉,非常刻苦;
(二)“自知读书为文,日记数千百言”(李汉《韩愈文集序》),即养成了每天读书写读书笔记的好习惯,每天的读书笔记少则数百字,多则一千多字;
(三)“业孔子、孟轲,而侈其文”(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专心阅读儒家圣贤的著作,在先贤圣典上下苦功夫,不断探讨散存的先贤圣经,以求超越惯常的思维,探求深奥的道理,认准了一条路只顾往前赶,从不顾虑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胜任;
(四)“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韩愈《答李翊书》),不仅重视经史,也重视屈原、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艺术成就,吸取他们的精华,丰富自己的写作;
(五)“通六经、百家学”(《新唐书·韩愈传》),不仅广泛阅读儒家的经典著作,而且还通读百家之书;
(六)“唯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对古圣贤人的著作,“师其意,不师其辞”(韩愈《答刘正夫书》);
(七)避“怪怪奇奇”(韩愈《送穷文》),不模仿因袭,自创新意新词,“惟陈言之务去”;
(八)“下笔令人惭”(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志在古道”( 韩愈《答陈生书》),在友朋中倡导写作古文;
(九)“务去陈言”(韩愈《答李翊书》)、“词必己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重视写真情实感;
(十)“前古之兴亡,末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 韩愈《与凤翔邢尚书》),确定了自己一生努力的方向。
贞元二年(786),19岁的韩愈,在宣州刺史皇甫政举荐下,以宣州“贡生”之名至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唐代科举考试分八科,其中进士科最名贵,也是最难考的一科。时人以“五十少进士”来形容它的难度。考试时试卷不糊名,能否考中,不仅取决于试卷成绩,而且还得靠名人或有权势的人举荐。韩愈只身进京,人地生疏,尽管自己作了很大努力,但是,前三次考试均失败了。德宗贞元十一年(762),韩愈参加第四次科举考试,终于及第,时年二十五岁。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査屏球总结韩愈科举考试屡试不中的主要原因,认为是韩愈备试求学时,远离了以长安为中心的应试修业的文化圈,而是沉浸于自己有别于应试修行、偏向流行文化的治学体系。
四、韩愈“就食”宣城期间的拜师,为其振兴古文打下了坚实的学缘基础
韩愈“就食”宣城期间的拜师,从社会层面来讲:得益于安史之乱后,大批文学巨匠会聚宣城及周边地区提供的便利;从个人层面来讲,一是得益于宣州剌史孙会、皇甫政等地方官员的赏识、荐举。长庆三年(823),孙会的儿子孙公乂任京兆尹户曹时,与时任京兆尹的韩愈结交,并深得韩愈信任。可能是兴元元年(784)左右,孙公乂的父亲孙会任宣州刺史,对“就食”宣城少年韩愈的关照。二是得益于韩愈的父辈及长兄韩会人脉关系。韩会与唐代古文运动先驱者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梁肃、萧存等崇尚古文学的士人交往密切。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梁肃等是在韩愈之前以提倡儒道著称的前辈。韩愈3岁即受长兄韩会教诲,继承韩会家学,“能为古文业其家”。因此,韩愈“就食”宣城期间即受到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梁肃等古文运动先驱者影响。
萧颖士、李华对韩愈的影响源自韩愈的叔叔韩云卿和兄长韩会。韩会与其叔韩云卿俱游古文学家萧颖士、李华门下,受两人赞赏,并与萧颖士、李华门下弟子交往深厚,为韩愈提供了深厚的人脉资源。《新唐书·李华传》载:李华“爱奖士类,名随以重,若独孤及、韩云卿(韩愈叔叔)、韩会、李纾、柳识、崔祐甫、皇甫冉、谢良弼、朱巨川,后至执政显官。”宋代王铚《韩会传》载,当是时,李华、萧颖士有文章重名,(韩)会与其叔云卿俱为萧、李爱奖。
独孤及对韩愈的影响源自另一位古文运动先驱者梁肃。大历十二年(777),53岁的独孤及去世时,韩愈才9岁。梁肃是继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之后,倡导古文,与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等师事独孤及,韩愈、李观、李翱等又师事梁肃。大历九年(774)三月,独孤及任常州任刺史,此时的独孤及名重位高且年长,却视蛰居常州的青年梁肃视为忘年交。独孤及常州刺史任上四年中,梁肃一直陪待独孤及左右,备受礼遇,并辟为僚佐,举荐于朝廷。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曰:“初,公视肃以友,肃仰公犹师。每申之话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学。因此,独孤及之于梁肃,梁肃之于韩愈,皆师生关系。
上元二年(761)至兴元元年(784)间,梁肃居住在与宣州相邻的歙州、常州等地,歙州又与宣州同属宣歙池观察使府,韩愈极有可能前往歙州向其求学。贞元八年(792) 进士科考试,礼部侍郎陆贽任主考官,梁肃任副考官。副考官的主要责任是向主考官推荐优秀考生。梁肃的举荐,一是梁肃与韩愈长兄韩会是多年的好朋友;二是梁肃本人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重要先驱,韩愈写的文章和韩愈的文学观念同梁肃是一致的,韩愈因此终于及第。同榜登第的二十三人,韩愈是第十三名。韩愈在与祠部陆员外《荐士书》称自己这次能够及第,乃“梁(肃)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旧唐书·韩愈传》载,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深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徙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洎举进士,投文于公卿间,故相郑馀庆颇为之延誉,由是知名于时。
萧存是萧颖士之子,他继承了其父的亮直之风,擅长文辞,与韩会、沈既济、梁肃、徐岱等友善(《新唐书·萧颖士传》)。因韩会的关系,韩愈少年时代即为萧存所知,并深受萧存的影响。元和十五年(820),萧存的几个儿子已先死,只有一个女儿尚在,韩愈还在经济上接济过他的家。
五、韩愈“就食”宣城期间交友,为其倡导古文运动并成为领袖奠定了人缘基础
从韩愈的人生经历来看,因“就食”宣城,韩愈一生中与江南籍或有“就食”江南经历的文士关系密切。贞元十八年(802),时年34岁的国子监四门学博士韩愈写给同年进士、宣州判官崔群的《与崔群书》自述中,为我们今天研究韩愈“就食”宣城期间的交友活动提供了重要线索。韩愈自述: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非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彼此间的交游唱和,相互切磋,创作了大量的古文作品,为韩愈后来倡导古文运动并成为领袖奠定了深厚的人脉资源和社会基础,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人物是柳宗元。
柳宗元和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韩愈为主将,柳宗元是副将,人称韩柳。后人研究柳宗元和韩愈的关系,多认为是在韩愈贞元二年(786)至贞元七年(791)参加科举考试时与柳宗元相识。但是,据史料深入分析,韩愈与柳宗元第一次见过面可能始于韩愈长兄韩会任起居舍人、柳宗元父亲任长安主簿时,只不过韩愈此时最多9岁,柳宗元最多4岁,两人真正交往应为韩愈“就食”宣城期间。韩愈与柳宗元的交往源于韩愈兄长韩会与柳宗元父亲柳镇间的关系,进而韩愈与柳宗元相识。柳宗元的家和韩愈家一样,与宣城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柳宗元的伯父柳颐曾任宣州宁国县丞(柳宗元《万年县丞柳君墓志》),从叔曾任宣州旌德尉,柳宗元的堂兄柳元方(747~796)以门荫调补宣州溧水尉(柳宗元《伯祖妣墓志铭》),柳宗元的父亲柳镇大历十二年(777)至建中二年(781)曾任宣州宣城县令。清光绪《宣城县志》载,〔唐〕柳镇,宗元父。出太常博士,请为宣城令。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详细记载了柳镇生前友人的经历行事,其中就有韩会和韩愈:“韩会,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谤,至起居郎。贬官,卒。弟愈,文益奇。”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韩愈虽然只比柳宗元大五岁,但是柳宗元每次给韩愈写信时,总是很谦虚地称呼韩愈为“丈”,就是前辈、长辈的意思。韩愈和柳宗元不仅共同倡导并开创了唐代的古文运动、儒学复兴运动,而且均以卓越的才华成为中唐文坛首屈一指的领袖人物,双方均视对方为终生的好朋友。
韩愈与以古文知名当世的苏州“贡生”李观、泉州“贡生”欧阳詹皆为贞元八年同榜进士。韩愈与李观同为梁肃弟子,欧阳詹在国子监四门助教任上,曾率领生员上书,大力推荐韩愈为四门博士,全力支持和参与韩愈、柳宗元等人共同倡导的古文运动。《新唐书·欧阳詹传》载:举进士,(欧阳詹)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
韩愈与曾任泽州刺史、国子司业、曾“就食”江南的著名诗人窦牟的交往始于建中四年(783),韩愈时年16岁时,窦牟已35岁。窦牟的父亲窦叔向,大历十四年(779)由佐拾遗贬为宣州溧水令。此时的窦牟“文行夙成,有声江东,魁然厚重,长者之风”。长庆二年(822)韩愈作《唐故国子司业窦公墓志铭》,内载:“愈少公十九岁,以童子得见,于今四十年。始以师视公,而终以兄事焉。公待我一以朋友,不以幼壮先后致异,公可谓笃厚文行君焉。”韩愈《祭窦司业文》自称:“我之获见,实自童蒙;既爱既劝,在麻之蓬。自视雏般,望君飞鸿;四十余年,事如梦中。”生动说明了韩愈与窦牟亦师亦友的密切关系。
韩愈对江南湖州籍诗人孟郊极为仰慕,与郡望苏州的张籍则为亦师亦友关系。德宗贞元十三年(797),经孟郊介绍,韩愈与张籍相识,从此便开始了长达二十八年的亲密关系,终且一生交情都不曾改变。
著名的古文家皇甫湜,德宗元和元年(806)进士,官至工部郎中。10多岁时就漫游各地,投梁肃,谒杜佑,结交顾况,师从韩愈,为韩愈门下著名弟子,与柳宗元、韩愈学生兼侄女婿李翱等人,积极协助韩愈推进古文运动。《新唐书·文艺传序》曰:“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嚅哜道真,涵泳圣泽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旧唐书·韩愈传》载:后学之士,取为(注:韩愈)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焉。
六、韩愈对宣城哺育之恩终生怀念,视宣城为其第二故乡
韩愈视宣城为其人生的第二故乡,笔者认为,不仅是韩愈“就食”宣城六、七年的缘故,更深层次的原因有:
(一)韩愈生前,韩家四代人与宣城结下了深厚的渊源。第一代韩愈的父亲和叔叔;第二代韩愈及其长兄韩会、长嫂郑氏;第三代韩愈的侄儿韩老成;第四代韩愈的侄孙韩湘。
(二)宣城成就了韩愈的辉煌一生。(1)韩愈自幼痛失双亲,稍长又痛失待之若父的长兄,加之遭遇战乱,“就食”宣城之前,韩愈内心的痛苦、迷惘、彷徨,局外人无法感受到。宣城给予了年仅13岁的少年韩愈以心灵的慰藉,宣城的庇护为韩愈专心就学、涵养才华,提供了安逸的环境。(2)在宣城地方官的举荐下,韩愈才有机会踏上仕途,施展才华。唐代科举考试,将乡贡名额分配至各州。《唐摭言》载:开元二十五年(737)二月,敕应诸州贡士:上州岁贡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宣州在大历后升为望州,贡举名额等同上州,即每年只能推荐三人。韩愈“就食”宣城期间,宣州可谓人才济济,有背景、符合条件的学子远不止三人。如果不是地方官孙会、皇甫政欣赏其才华,极力举荐,韩愈便没有资格赴京城参加进士考试。(3)“就食宣城期间,韩愈不仅完成了科举考试前的学习,而且还结识了一批对其人生发展起到重大的影响老师、朋友及学生。(4)宣城的经济、宗教、法治等社会环境对其学术思想、政治主张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韩愈反对佛教、提倡法治等政治主张最初源自宣城。
(三)宣城是相依为命的侄儿韩老成终老地。贞元二年(786),韩愈赴京城参加科举考试,韩愈的嫂子郑氏、侄儿韩老成、侄孙韩湘等家人继续居住在宣城。贞元六年(790),韩愈回宣城看望韩老成,有“归视汝”的感觉。贞元十八年(802),好友孟郊出任溧阳尉,韩愈还托他捎信给住在宣城的侄儿韩老成。贞元十九年(803),与韩愈相依为命的韩老成在宣城家中突然去世,闻此噩耗,韩愈悲痛欲绝。在《祭十二郎文》中韩愈自责道:当初,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因此,长庆三年(823),距离韩愈最后一次离开宣城33年,也即韩愈去世前一年,他的侄孙韩湘(小名爽,亦有诗存世)进士及第,要回宣城,临别时,家人为他设宴饯行。韩愈动情地写下《示爽》(又名《示爽时之宣城》)诗,对宣城的“亲故”“里闾”关切备至。“宣城去京国,里数逾三千”“座中悉亲故,谁肯舍汝眠。”“汝来江南近,里闾故依然。”并说自己还打算“有路即归田”。诗中还有一条自注:“宣城在江之南,愈有别业在焉。”由此,可知韩愈对宣城的恩情终生难忘。
参考文献及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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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商务印刷馆2013年11月版
(作者宣城市档案馆副馆长,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