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亚专栏】我不文静呀

“我不文静呀”

作者：蒋正亚

去年的某个傍晚，单位的几个同事小聚，某同事的女儿加入了进来：吃个便饭。女孩正上高二，晚上还要去学校自习，同事们海阔天空地闲聊时，她自顾自地一旁夹菜吃饭。有同事向女儿的父亲夸赞说：“你女儿好文静哟。”父亲笑笑，未置可否，不料女孩冒出一句话来：“我不文静呀。你们怎么说我文静呢？”另有同事帮腔说：“文静不好吗？”女孩说：“好是好，但我不文静呀。”于是，同事也笑笑，女孩也笑笑，吃饭的继续吃饭，闲聊的继续闲聊。但是，“我不文静呀”这句话，却使我陷入了久久的思考。

记得小时候，家长、老师和乡邻，都夸我老实，于是，我就愈加老实起来。对于乡下的孩子而言，“老实”意味着什么呢？不到水塘里游泳，不到树上取鸟窝，不偷吃别人的黄瓜，大人说话时不插嘴，外出做客时不做馋相……当然，这也未必不是好事。但，细细想来，有些没有明文规定的规定，毕竟有违孩子的天性。记得有一回，村子里某户人家买了花生，小伙伴们闻香而至，或拿或讨，而我呢，想吃却不敢下手或开口，只暗暗地咽着口水。主人便说，还是某某老实，于是，我连想也不敢想了。这样的表扬，于一个难有温饱的孩子不免有些残酷。

著名九段棋手刘小光，原来是一个与马晓春并驾齐驱的人物，后来有人送了他一顶“棋坛大力士”的帽子。现在刘小光下棋，一上阵就大砍大杀，技术变形，仿佛不大砍大杀就不是刘小光了，成绩每况愈下。问题的主因当然在小光自己，但“送帽人”恐也难辞其咎。

电影《周恩来》中有这么一个场面，中共九大闭幕时，毛泽东起立向代表们挥手致意，代表们全体起立，群情振奋，掌声和“万岁”声经久不息，毛泽东难拂美意，久久不肯落座。周恩来考虑到毛泽东病体难支，只好请求代表们先行坐下。可见，一辈子特立独行的一代伟人毛泽东，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不受别人影响，所以有些失误，决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有一则外国的名人轶事，与此类似，记不得这位名人的名字了。他在演奏完一首乐曲或发表一阵演讲之后，台下的观众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名人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致谢。这位名人后来干脆直接央求观众停止鼓掌，理由是：“我难得如此持久地谦虚。”

遗憾的是，我们身边的“观众”或“看客”，不懂得这样的幽默。他们遇到高个子就建议其打篮球或当模特，看见大学生嫁了中专生就认定是吃了亏，听说某官辞职就认定是犯了错误，他们总爱用自己的标准、喜好、印象、经验，去评价、要求、影响甚至干扰别人的生活，虽然有时未必是安了坏心。其实，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不违道德与法律，尽可以挥洒性情，女孩子文静、温柔固好，大方、泼辣也无妨。旁人不经意的一个定位，很可能就是一个危险的陷阱。我欣赏这位女孩的聪明与勇敢，她拒绝了这样的陷阱。

今年，女孩如愿以偿考起了某重点大学。在父亲为她举办的谢师宴上，她神采飞扬，发表了充满激情的演说，除了向老师、亲友致谢外，更是踌躇满志地大谈个人的理想抱负。遥想当年，也就退回去二十来年吧，本人考起大学的时候，见到老师还红脸，恨不得绕道走。时代前进的步伐，真是挡不住呀，惭愧惭愧。

（原载2004年6月8日《长江信息报》，后收入作者文集《人在南山》）

沱江放灯

汽车从岳阳出发，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到达湘西凤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刚放下行囊准备休息，同行的曾记者、高记者邀我到沱江边走走。犹豫了片刻，还是随同去了。

深夜的沱江，异常安静，人也走了，船也睡了，鱼儿大约也入了梦乡，叮冬叮冬流水的声音于是显得格外的清脆。

两岸的吊脚楼，借助着红色灯笼的光，将自己连同灯笼一起倒映在水中，让黝黑的水底添了一份同样的建筑。只是水中的那份，时不时地有一些摇晃。这样的情景，让人感觉是回到了唐宋，又像是在梦游，美丽得有那么一点儿恐怖。

往下游走，忽然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原来，在墩桥处，有两个妇女和三五个孩子在做生意——兜售一种纸扎的像船一样的灯。大约是守株待兔熬到这个时候，终于迎来了可能是今晚的最后一批客人，孩子们显得特别兴奋。

这种灯，我见过，不过是游戏而已，许多旅游景点都有，情调归情调，实则是要花费清理工不少劳动的。其灵感是否来自王羲之的“流觞曲水”，不得而知。遗憾的是，这样的夜晚没有酒。

孩子们将我和曾记者撇在一边，只将高记者团团围住，或许根据经验，他们知道，作为消费者，女人的堡垒是最容易攻破的吧。

“姐姐，买个许愿灯吧。”——“许愿灯”，这个名字比“漂流灯”浪漫。

“姐姐，你看我这个特别漂亮。”——各有特点，都不错。

“姐姐，我这个不贵的，一块钱。”——不贵，不贵。

我一边看，也一边默想。这些可爱的、顽皮的、聪明的、幽默的孩子们呀。

果然，高记者很快就动了心，买了一个，替曾记者买了一个，替我也买了一个。当然，分别是从三个小孩那里买的。

不知道高记者和曾记者放走他们的许愿灯时是什么心情，于我，是有几份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庄严的。因为理想虽多，真要许愿，仓促之间还真的不知道许什么，何况自己活得并不潇洒，偏偏还喜欢悲天悯人。真要许愿，也不知这燃着蜡烛的纸扎的灯儿，能承载得多远。

燃着蜡烛的纸扎的灯儿，一盏、两盏、三盏，各自打个旋儿，顺流漂下。

“姐姐，再放一盏四季平安灯吧，很灵的。”

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梳着长辫，咬着舌头讲一口普通话。她的灯，个儿大，糊着红纸，显得比较结实，但刚才却没有被选中。

高记者笑笑：“你瞧，我都放了三盏了。”

“你就再放一盏嘛，四季平安灯，真的很灵的。”小女孩双手捧着灯，眼巴巴地望着高记者，语调中有极明显的恳求的味道。

高记者答应了。小女孩点燃蜡烛，帮着放了，动作十分麻利。

还想沿河走走，但是我们的脚步却挪不开。

孩子们很快就粘住了我和曾记者：“这位姐姐都放了四盏了，叔叔，你再放一盏吧。”

我哭笑不得，一个人究竟可以许多少愿呢？

曾记者大概也感到了尴尬，说：“我给你们每人一块钱，算我买了，好吗？”

一双小手伸过来，接了钱。这孩子，八九岁的样子。

又一双小手伸过来，接了钱。这孩子更小，估摸着只有五六岁。

“快把钱还给叔叔，叔叔没买灯，这钱不能要。”是那个梳着长辫、咬着舌头讲普通话的女孩。小男孩把钱塞给了曾记者，极不情愿。

她是翠翠么？有点像，又不大像。

我问：“小朋友，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家睡觉，明天不上学么？”

小女孩说：“明天是星期天。”

我说：“你刚才要小弟弟还钱是对的，但缠着人家买东西，不太好吧？”其实，我还想多说几句，比如“尊严”之类，但我害怕说得太重。

这时候，坐在一旁一直不曾开口的两个妇女说话了：“什么星期天？天天这样。你们要跟管旅游的领导讲讲，小孩子不准出来买东西的。”

是小孩子抢了大人的生意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心里堵得慌。

沱江的流水声突然变得沉闷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快步返回到下榻的饭店。

第二天，我们坐着竹排游了沱江。沱江其实浅得很，疯长着丛丛簇簇的水草。竹排好像不是从水面划过，而是紧贴着顺水倒的水草。我们看见了苗家奶奶非表演性质的捣衣，也听见了苗家少女表演性质的歌唱。

刚上岸，一群，大约有二三十孩子，他们好像认得官人似的，擒贼擒王，又是拉胳膊，又是扯衣裳，将我们采风团的领队团团围住，非要他买一种小玩艺不可。这些小玩艺，用棕叶扎就，有蜻蜓、蝴蝶，有龙虾、螃蟹，真还是精巧，一个个栩栩如生。领队掏出十元钱，买了一大把，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

我没看清这一群孩子里面，有没有昨晚的那几个，我也忘记了关注，昨晚放走的许愿灯最终漂向了哪里。

曾听导游骄傲地说：古城凤凰，美在沈从文的文里，美在黄永玉的画里，美在宋祖英的歌里。我却忧心，这一份美丽，如今正被某种东西侵蚀着、异化着。虽然，贫穷依然是一个理由。

沱江，你不会笑话我多愁善感、好管闲事吧？

（原载2006年7月23日《岳阳晚报》，后收入作者文集《人在南山》）

作者简介

蒋正亚，男，高级政工师，湖南作协会员。现从某企业退线，任岳阳市老年大学文学班教师兼湖南民族职业学院教师。著有散文随笔集《城乡两栖》《夜猫随笔》《人在南山》，诗集《青春底片》，评论集《弄文知味》等。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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