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 对篆刻艺术传统与出新的思考——韩天衡

— 上海韩天衡美术馆—

对篆刻艺术传统与出新的思考

韩天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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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篆刻艺术创造的产生,就有了篆刻传统的沉积。优秀的传统无疑是十足的创造,至少是由上古直到昨天的地道创造。
我曾经是印坛上创新的狂热求学者和鼓吹者。但在四下一窝蜂地侈谈创新,甚至以创新为时髦口号的时候,我却莫名地产生反省的觉悟。正确地看待传统,正是历史地、客观地看待祖宗们崇高的创造。
历劫不磨的优秀传统是往昔之“新”,今日公认的新面新腔,势必成为明日的传统。诸如丁敬、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这些出新大师的剧迹,而今皆先后成为可宝贵的传统一样,轻率粗暴地去蔑视传统,“砸烂”传统,正是出其意料地把创新也纳入了蔑视、砸烂的范畴。
优秀的艺术传统是通向出新的跳板,可是它只是跳板。视跳板为眠床,一辈子睡过去是可悲的;有跳板踢开不用,一味凭蛮劲去硬蹦同样是可笑的。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为民族的优秀艺术传统和真实不虚的出新正名—传统万岁!出新则是万岁加一岁!
艺术的传统是民族的储蓄,是可宝贵的财富。传统曾被人误解、指责和辱骂,这是天大的冤枉。优秀的艺术传统本身没有过错可言,有过错的只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的陈腐观念,有过错的只是那些对传统采取一概否定的民族虚无主义观念。箭射歪了怪靶子,实在是荒唐得可以。
传统本在身背后,与我们前进无涉。然而,清醒的出新者善于把它搬出来助己,如黄士陵之借鉴邓、吴而自成格局即是一例。盲目的出新口号吆喝者把本不碍他走路的传统,搬出来自设障碍,这方面的印坛牺牲者委实不少。呜呼!药不误人,善用者寿,胡用者殇。传统传统,是耶非耶?功耶过耶?唯解人知之。
传统对于来者是粮食而不是衣裳,它只能吃而不宜穿。吃到肚里则可长精气神,穿在表层则陈腐迂阔,不合时宜。
出新并非对传统的推翻和战胜,而是对传统的延伸和光大。正如文、何、丁、邓的出现并不能使周秦玺印丢脸失色一样。然而,在哲学上它具有对现实肯定的存在作出冷酷否定的态势,似乎是水火不容,截然对立的。事实上,传统和出新的关系是那样的微妙,它俩将作为一对敌手和诤友在一条艺术史的开拓道路上,既厮打,又拥抱,永久地同存和共进。

汪鱼亭藏阅书 丁敬

家在环峰漕水 邓石如

传统与出新,世人多俗称为旧与新。即使是旧与新,也绝非水火不容的对抗物、排斥物。试举一个近乎不伦不类的例子,敝人而今体重一百六十斤,却不敢掠美这可观的分量都是“新”的,因为生下来的那七斤半要算是“旧”的。可是,这“旧”与“新”却糅合交融为一体,倘使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求新者要把那属于来自旧营垒的七斤半割除掉,其结果必然是连带把“新”乃至于“命”也统统地“割”掉。
艺以新为贵。不以出新为己任,有了前人就无需有我们;不以出新为己任,我们既愧对祖宗,也愧对后人。
艺以新为贵,新并非怪诞。把怪诞视为出新,不尽妥当。舍弃艺术固有的属性和深邃丰厚的内涵,唯怪为新,犹如将分娩的怪胎视为传种接代的新品类,这既贻笑大方,也贻误自身。把新鲜等同于出新,也不尽妥当,出新固然包含新鲜,新鲜却未必就是出新。吃惯绍兴老酒偶尔畅饮法国白兰地可谓新鲜,而这给人新鲜感的白兰地,依旧是识者共知的法国老酒。何新之有?
出新是区别于古人、他人,乃至于故我的全新的艺术劳动结晶,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最高层次意义上的创新。新鲜不难,出新万难。把一般的新鲜抬举为出新,恰恰是把出新毫不吝惜地贬值!
出新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由渐悟到顿悟的漫长过程。丁、邓、赵、吴等出新大师的经验表明,艺术出新务必经历一个深入传统“先入后出”的千人进得去,或许只有一个人出得来的百般痛苦、艰辛,且加以一份侥幸的搏斗。为了崇高的出新使命其间允许离谱的怪诞,允许对传统亦步亦趋的临摹,也允许品尝改变故习的新鲜……然而,要须万变不离其“终”—即以出新为旨归,务必以赢得纯属于自我的艺术意境、格调、技法为终极—相对意义上的终极。
去其依傍、自辟蹊径的出新大师令人神往,令人敬仰。然而,出新谈何容易。它历来“广种薄收”“凤毛麟角”,但这不能使强者气馁志短。一意出新的播种者至少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思出新的播种者则万分之万地失去出新的可能。
高明而开明的老师总是注重塑造学生的独立思维能力、心灵和气质,为学生将来青出于蓝而独创一格提供本质条件。仅仅把自己的面目、腔调向学生办移交是既欠高明,也不开明的。至于有些浅薄的学生自甘一辈子描红、满足于乱真,则与高明而开明的老师不相干。曾拜读阿山先生《韩天衡何其多》的大文,对一味摹拟我风貌的人加以批评、提醒的见解深得我心。我素来主张授人以心而反对授人以面,治印而照搬所谓“韩派”的腔调是幼稚且有害的。首先是,我本身还在否定自我的过程中,不足为师,其次是即使此君深获我心,做到可以乱真,这对我或许是出新的东西,而他人对我风格的重复则是因循守旧,无新可言!此理似深奥实浅显,愿与一切追逐“韩派”的朋友们共勉。
赵之琛师丁敬一生得其真面,钱松师丁敬弃真面而得其神髓,此钱松之高出赵氏一头处。故我有如是想:子女有那么一点“义务”—至少脸蛋儿要有些像父母,而学生却没有风格上永远像老师的义务。得其意而忘其形,斯为善学。
具备对传统正确的理解和对出新清醒的把握,是艺术事业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和保证之一。无奈,时下还相距甚遥。诸如当今时兴艺术诸门类的大奖赛,个别获奖者的一招一式都酷似其师,足以乱真。严格地说,这只是对传统的重复和再现。诚然,重复和再现传统也非易事。我们又得承认这往往是社会生活中普遍被接受的处于主流面的实况。清醒的习艺者务必懂得重复和再现传统,充其量只是一种典型的模拟,而模拟绝非创造。获奖尽管可以欢欣鼓舞,却无法缩短和改变与出新至高目标的遥远距离。这不能不说是滑稽的现实存在。恕我这般直言。
恕我再斗胆地直言:模拟替代创造,正是眼下酿成艺坛某些门类、某些角落衰退萧条的致命原因之一。
(完)
(本文摘自韩天衡《中国印学精读与析要》,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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